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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结的歌

    谢兆和总是犯困。

    他会觉得自己这短暂的人生仿若一场幻梦——尤其是关于杨端的存在。

    他会怀疑杨端、他的小端哥难道是真的存在过与这个世界上吗?

    双层缎面的绒毯,阿姨手洗后又晒过,纤细柔顺的绒毛之间散发着玫瑰精油的香气,平铺在向阳的飘窗上,像是一个小小的巢穴,就算是冬天,也温暖舒适。谢兆和躺在绒毯上,隔着玻璃,看院子里的那棵桃树。

    然后他蜷起身体,同时在心里平铺开所有有关杨端的回忆。

    杨端只大他五岁,五岁算不上多大的年龄差距,但是把这个数字放到记忆里,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杨端已经戴着红领巾自己去上学,他小学毕业的时候,杨端已经是高中生,他进入十四五岁的中二期的时候,杨端已经出了国。

    五年,让他总是离杨端很远——可是杨端又总是在他身边。说起来,比起繁忙的谢家父母,杨端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更长。

    五岁,足够大人们放心地把小小的谢兆和交付给他。

    五岁,足够把两个人远远地分隔开来。

    “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他。”谢兆和自言自语,下意识地咬起了指甲。

    他细细回想,总是杨端向他走来,他好像从来没有试图走近过杨端。杨端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做什么,他一概不知。

    而杨端了解他甚于他自己——有一年谢兆和淋了雨,发起了烧,家里没人,谢兆和昏昏沉沉给还在上学的杨端打电话。

    他脑子重得抬不起来,鼻酸喉咙痛,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电话接通后只是呜咽着,小声叫小端哥。鼻音重得每个字都像是搅合在一起,偏偏杨端听得懂。

    “小端哥,我疼。”

    等打了一针稍稍清醒了些,睁开眼,头顶是医院的大灯,杨端俯身在一旁写着什么东西。

    窄窄的一张便签纸上,写满了谢兆和的疾病史和过敏药物。

    “你哥哥好厉害。”给他挂水的护士感叹。

    谢兆和想,那当然,那可是我的小端哥。

    现在那个小端哥却不见了。

    谢兆和孕吐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什么都吃不下,且浑身都起疹子,在床上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他不敢去挠,挠破了皮容易发炎,炎症更不好受,他实在难受得紧了,问护士能不能给家属打电话。

    他想,哪怕是听听杨端的声音也是好的。

    他痛极了,脑子不是很清醒,只是很思念杨端,可是电话打来打去,有奶奶的,有爸爸妈妈的,有些他叫不上名字的亲戚的,没有杨端的。

    杨端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谢兆和的父母对此讳莫如深——谢兆和也不愿意和他们多说什么话,在他失踪期间诞下的那个弟弟已经会走路了,在南加州的阳光下快乐成长,隔着手机,偶尔听到哄小孩的软语和玩具的响声,谢兆和会觉得异常刺耳。

    一开始,谢兆和的父母希望谢兆和打掉孩子,出国和他们团聚,连续几个晚上,浅眠的谢兆和都会被越洋电话吵醒,那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打掉这个孩子。

    谢兆和和他们吵了好几次,终于失去耐心:“现在孩子月份这么大了,你是想让我去死吗?”

    他声音是少有的尖锐,把电话那头的父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死这个字让他们感觉不舒服了。

    “好吧,随你……?”不情不愿的,他们算是承认了这个孩子的降生,奇怪的是,他们不再提让谢兆和来和他们团聚的事情了。

    谢兆和在国内也不是生活不下去,他仍然住在谢家老宅,那些被遣散的老仆被他找了回来,后来觉得人多看着心烦,又都辞了去,只留下一个照顾过他很久的保姆刘嫂。账户上不断地有钱打过来,提醒着他每个月偶尔打电话给异国的家人一点问候。

    他觉得很没必要,但是那边像是担心他会死在家里一样,勒令他必须有所汇报,否则就停掉他卡里的钱。

    谢兆和觉得麻烦,让刘嫂每个月拍几张自己的照片发过去敷衍了事,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后来他有了自己的收入,连这样的敷衍都不愿意再做,基本上是和那边断掉了联系。

    他的心理医生觉得他这有些不正常。

    “你看上去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是吗?”谢兆和懒散地靠在转椅上,“可能是伤心了吧,我失踪的时候,他们可没怎么找过我就当我死了。”

    医生还想说什么,谢兆和嗤笑一声,“他们肯定松了一口气,幸好肚子里还有一个。”

    “你太刻薄了,据我所知,他们当时是很伤心的。”

    谢兆和渐渐有些烦躁起来,“伤心?你确定?”

    他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放大照片上谢家父母的笑脸和那个胖嘟嘟的幼童,语速飞快,“我看他们一家三口很幸福,我小时候跟他们拍全家福的功夫都没有,现在他们的照片每天一发。”

    医生随意地扫了眼,笑了,“你比你表现出来的更关心他们。”

    “不知我自己找来的,是别人发给我的,”谢兆和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模样,猫一样地蜷进椅子里,道,“我也不是关心,我只是觉得怪有趣的。”

    尤其是对比起来,更加有趣。

    他的孩子比那个没见过面的弟弟也 小不了几岁,可是待遇却天差地别。

    一个备受老年得子的谢家父母的宠爱,一个连自己的爸爸都没见过,整天面对的是一个有病的“妈妈”。

    经纪人纠正他的说法,“你可没有整天和他待在一起,你通常都是把他丢给保姆。”

    谢兆和本来在座椅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道,“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担负起家庭责任从此退出娱乐圈吗?”

    “我可没说。”

    “你就是有。”谢兆和蛮横起来是不饶人的,他威胁,“下次你再说一句这种屁话试试。”

    经纪人无语望天,“老天爷,我是犯了什么罪过来带你。”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敢怠慢这位大明星,依旧为他鞍前马后,只是偶尔还是忍不住多管闲事说几句谢兆和不爱听的屁话。

    这些屁话就包括孩子、孩子的爸爸、谢兆和的未来。

    在谢兆和以前的人生里,家里是有过要把他送艺校学表演舞台之类的想法,毕竟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那时候谢兆和不太乐意,他总是这样,家里越要他做什么,他越是不想做什么。

    后来经历了那一档子事之后,让他上学是不可能了,他早没了上学的心思,让他待在家里当个家庭主夫照顾孩子呢——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这实在是有点危险。

    当歌手也算是机缘巧合,无聊的时候就哼歌,一个人躲在别墅的角落里哼,歌声动听,情感充沛,充沛过了头,乍一看有点像个疯子,但是把这股疯劲儿拿到舞台上,反而特立独行。再加上好看的外貌和用钱包装出来的人设,要想在鱼龙混杂的歌手市场里分一杯羹,实在是太容易。

    谢兆和说不上喜欢或者讨厌这份工作——他把这份工作当作一个缺口。

    第一次因为通告告别孩子的时候,他的内心格外平静,他站在摇篮边,看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觉得自己这密不透风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个缺口,有了新鲜的空气。

    那之后,他就习惯了把孩子留在婴儿房里,让专业的保姆去照顾。

    在舞台上,闪亮的聚光灯下,精致的妆容和华丽的服饰把孤独和脆弱都抹杀掉,谢兆和好像又找回了一些少年时期的骄纵。他昂着头,不费吹灰之力就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唱到动情之时,落泪更是家常便饭。

    在台下观众沸腾的呼喊声里,他闭上眼,感觉自己又找回了一些被爱的错觉。那像是麻醉药一样,让他短暂地止痛,甚至上瘾。

    谢兆和想,他之所以那么留恋杨端,也许是在那间昏暗的小黑屋里,杨端给了他毫无保留的甚至夸张到扭曲的爱。

    那种被爱到让人晕眩、让人颤抖、让人丧失自我的感觉简直就像是一个长着饕餮大嘴的巨兽,将他连头带尾地吞吃入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力。

    他甘愿沉溺其中。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不分昼夜的、颠倒黑白的、浓烈似胶的爱?就好像他们彼此只为了爱而活着一样。

    经纪人是知道他和杨端之间的事的,但是了解的得不是那么详细,只是隐约能猜出一些轮廓,并不清楚细节。有时候在公司楼上,望着楼下痴狂的粉丝,经纪人问,“这还不够吗?”

    谢兆和只是摇头。

    这世界上只有杨端能做到。

    先给他构建一个仿若天堂般的无菌乐园,然后再亲手打碎它,两人一起被打碎,堕入地狱,当一对缠绵的恶鬼。

    “他可是把自己都毁了。”谢兆和靠在玻璃墙上,背后是为他而来的人群,一腔热血却只得做一片嘈杂的背景。

    谢兆和学会抽烟,细长的女士烟夹在他细长的指间,飘出袅袅的白烟,他深吸一口气,“他明明可以不那么做,却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毁了自己,也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