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车灯

    「你是认真的？」庞锦辉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当然，你姐我跟你开这玩笑做什么」庞锦华笑着眨了眨眼。

    庞锦辉愣住了，他发现自己这时才第一次好好地正视庞锦华这个人。在青春期那段黑暗又痛苦的时光，他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敌人，对家人没有任何信任，甚至没有想过为什么每次闹出事情总是庞锦华第一个到场、笑眯眯地帮他善后。他总以为庞锦华也和其他人一样瞧不起他这个老幺，而正好他也不需要这种虚伪的亲情，20多年来的此刻，“姐姐”的形象才在胸中明晰起来。

    「怎么样？」庞锦华握住了程渝的手，笑容十分温柔，「不用马上回复，小两口商量一下也行，随时打电话给我」

    庞锦华走后，庞锦辉陷入了沉思。程渝只能回复他尊重庞锦辉个人的意愿，毕竟他对庞锦辉工作上的事情一概不知，况且这事关庞锦辉将来的发展方向，程渝不敢多言。

    晚上八点过，程渝和护工一起帮庞锦辉按摩完毕之后，看窗外夜色已深，想来今天来访者这么多，庞锦辉一定也累了，于是准备先回去。

    「小程！」走前，庞锦辉叫住他，「今天……谢谢你了」

    「这有什么」程渝看着他，抿着嘴笑了，比起前几天，庞锦辉的气色明显好多了。

    「还有……」

    「嗯？」程渝微微前倾，很认真地听。

    庞锦辉像是还想说什么，又嗫嚅着嘴老是说不出来，「呃……就是，今天早上……」

    「噢」程渝会意，「嗯，对，我也忘记和你说了，关于以后我什么时候过来嘛」

    「啊？」庞锦辉似乎有些惊讶。

    「冷静下来仔细考虑之后，我也觉得最近我有一点急躁了，嗯，我隔天来看看你这样怎么——」

    原本是自己提出来希望程渝可以减少探望时间，现在又不希望他离自己太远了，庞锦辉自觉有些矫情，又不好意思说些挽留他的话，支支吾吾地「倒也不——」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敲门声打断了。

    ……老天，又是谁啊。庞锦辉在心里默默抱怨，就这个来人的频率，不管来者是善或不善，他都快受不了了。

    好在进门的是善与不善之外的人，是这层楼的护士，她把门半开「程先生，楼下好像有人找您」

    程渝有些纳闷，他看了看庞锦辉，又指了指自己「找我？」护士点了点头。

    如果是妈妈或者是其他朋友来找程渝，应该会提前知会一声，不过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已经确认过手机了，没有未读消息呀。

    「是谁啊？」程渝把手机又拿出来看了一眼，新消息依旧是零。

    「好像说是……网约车司机？第一天送您来那位，他说您把一件外套落在他那里」护士的话还没说完，程渝就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理智以极快的速度告诉他是哪位司机、什么外套，他的手指紧紧扣住包的边沿，慌忙答道，「噢，噢，我知道了，这就下去拿，谢谢你啊」

    「小程，你那天打车过来的吗？」庞锦辉随口问道。

    「啊是啊，那天晚上接到电话可没把我给吓死」程渝回道，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表情不至于太奇怪，「……我都忘了外套没拿了，那我先下去」如果拖久了，不知道那位“司机”会不会直接上来，既然他知道庞锦辉住在这栋，会做出什么事情也犹未可知。程渝这几天回家都是直接睡觉，清早就会出门，没有看对面那家门半眼，这个时候过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么急呀？」庞锦辉看程渝这就提着包准备走了，似乎很着急，有些讶异。一般来说网约车上落下什么东西，不都会由平台先通知客户吗。因为平台为保护隐私会抹去客户的真实手机号，转换虚拟号码……隔了这么多天司机直接联系乘客……而且一件外套而已……

    「嗯，也没有，让人家等久了也不好，我……我正好也省了额外打车的工夫刚好可以一趟车就回去了，王哥今天不是正好有别的差事嘛」程渝扯着脸笑着，「老庞你好好休息啊，今天见了那么多人，辛苦你了」说完，他在庞锦辉脸颊上落下一吻，移开嘴唇时显得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等程渝急急忙忙跑到一楼大厅问询处，又得知那位自称司机的人回到地下停车场了。程渝只得咬咬牙，继续往住院区旁边的地下停车场走去，但走下去转了一圈也没见人。医院有好几个地下停车场，程渝打开医院的公众号，翻着医院的地图。规定的探视结束时间快到了，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等着那人发消息来告诉他具体在哪里，但又不想他发消息来，更不想自己主动去问，只能看着路上的标识牌，向下一个地下停车场奔去。

    靠近西门的那个地下停车场很大，里面没什么人，程渝在外面远远往里看一眼，并不知道要找他的那个人在哪里。走了几步，也没看到人。刚想继续往里走时，右边的车忽然闪了几下车灯，把程渝吓一跳，程渝转头，前窗阴影下面露出那人年轻的轮廓，的确是他。

    护士正在走廊里提醒今天的探视时间快要到了，同时去各个病房查房，走廊里的宁静一时被凌乱的脚步声打破，在交错的行人之间，有两个逆着人群前行的人轻巧地拐了一个弯转进了右手边的病房，打头的人拎着一个果篮，他们看到护士刚刚离开。

    「小庞先生～～？」花妈妈轻轻敲了两下门，细声细气地拖长了声音走进门。

    病房里的大灯已经关了，只剩下床头柜旁的小灯还开着，除此之外就是平板电脑的光了。庞锦辉划了两下平板，冲花妈妈还有后面蹑手蹑脚走进门的小百合点了点头。「来啦？」

    花妈妈已经提前通知过庞锦辉今晚会来，他让小百合把水果篮放到房间一角堆成小山的慰问品里，庞锦辉看了一下又多嘱咐了一句：「小百合，你放出来一点儿吧，太里面要跟其他东西混在一起了」小百合点了点头，稍微把那个果篮放得偏了一些。

    花妈妈在一旁拉了两把凳子，坐在床边，上下打量着庞锦辉的身体，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似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啊？」庞锦辉笑了笑，「摔得“半身不遂”的人是我，怎么你还倒愁眉苦脸的」

    「愁眉苦脸」花妈妈没搭他的茬，「怎么出去喝个酒还会摔成这样，你看看你……高中跟人打群架的时候跟个人精似的机灵坏了，一趟下来看起来浑身是血，别人都吓死了，你还活蹦乱跳的……」

    「哎哟，停，停，我妈都没你这么会唠叨，今天不是来探望病号的嘛，再说下去我这新伤得复发了」庞锦辉连忙抬手。

    「……得」花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顿了顿，「我听说今天来探视的人挺多的啊」

    「是啊，我这单人病房都快成菜市场了」庞锦辉说道，同时脑内开始回顾这“波澜壮阔”的一天，即便也有好事，但坏事也不少，想起来还觉得头疼，便不想细说，「麻烦你们跑这一趟了啊，还买东西，这么客气」

    小百合把果篮放好，也乖乖坐了过来。

    花妈妈瞥了一眼那个外表朴素的果篮，「果篮下边儿还放了一些零食，都是那些小毛孩们爱吃的」花妈妈自知做他们这行的人见不得光，本来是不该来的，要来也只能挑不易惹人注目的时间段，并且不能留下会保存太久的东西，这一点大家不必言说自心有灵犀，食物是最安全的礼物了，只消吃掉丢掉就不留一点痕迹。

    「虫虫放了桶装薯片在下面，娟娟挑了一小包奶糖，朵儿好像放了盒巧克力，小百合放了袋蜜枣，其他人都各自给你挑了点东西……噢，东西是大家商量着一起挑的，钱是小沈出的」

    「这么多，替我谢谢大家了」庞锦辉很惊讶似的，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果篮下面还能放这么多东西。

    「哎，你这一摔，把大家都吓一跳」花妈妈又看了看庞锦辉吊着的腿和打着石膏的手，还有戴着发网的头，语气稍微柔和了些。

    「劳烦回去再帮我说句，我人还算四肢俱全，等好全了，下次请大家喝酒」庞锦辉笑着说。

    「算了吧，这点零食有几个钱，酒又是多少钱，你再这么宠着他们，迟早蹬鼻子上脸，别怪我没提醒你」花妈妈又嗔怪道。

    简单几句稀松平常的家常之后，花妈妈便起身要带着小百合离开了。

    「这么快就要走啊，才没说两句」这也算是时隔几年，庞锦辉第一次和花妈妈在Geatana以外的地方见面，以后这样的机会也会很罕有了。

    「我们也不能在外面待太久，今天这一趟知道你没多大事也就足够了」花妈妈起身把围巾戴上，遮住脖子上的项圈，同时帮小百合理了理衣领，「你好好休息吧，别老惹小程生气了」

    「哎！！」庞锦辉瞪大了眼睛，结果一句反驳的话都蹦不出来。

    花妈妈拉着小百合镇定自若地绕过问询台，躲过护士走出了住院区。小百合任由花妈妈在前面扯着他，只低着头向前走，不敢对上两旁路过的其他人的目光，走了一会儿，他才有些心有余悸地小声道：「妈妈……我们不去做消杀真的没问题吗」

    「这都要走了还提这个呐」花妈妈没回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做消杀要登记啊，小傻子，也是你还算聪明知道顾虑点儿写写假名，以后别做这种事了」小百合没出声，在后面点了点头，花妈妈还怕他心里想东想西的，又补了一句，「我们又不是发情期，出来难道会把人熏死不成」

    等到了西门口，花妈妈便吩咐小百合用手机去边上叫车，「该多学学用用手机了，要不以后大门都迈不出去一步」小百合也只点点头，带着面临大考的学生一般的表情，一脸严肃地握着手机到旁边去了。也就是在这时，花妈妈看到一个长得像程渝的人正匆匆往另一边走去，径直走进了地下停车场。

    他立刻定睛又看了几眼，隔了一段距离有些不太确定。他虽然也从未和程渝见过面，但曾有幸远远地看到过几眼，心里印象很深。

    程渝不是早就回去了么？怎么还留在医院……不知为何，花妈妈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希望是自己认错了人「小百合，车来了叫我一声，我去那边看看」花妈妈飞快给小百合打了招呼，快步跟在那人后头。

    等他走到地下停车场入口前面，已经能看到那人就在10米开外的地方，那人的包上还有庞锦辉曾送给程渝的毛绒挂件，确实是程渝，他不会认错。为防止被对方发现，花妈妈只在墙后探出半个身子。他看到程渝在一辆车面前停了下来，脸色惨白，似乎在和车里的人说些什么，声音不大，听不清楚。

    他看到程渝在车前犹豫不决，像在做什么十分艰难的抉择，末了终于向里走去，身影被旁边的车辆盖住，应该是走到了车门的位置。那种莫名的不安更强烈了。他总觉得那个车里的人不是什么善茬，起码肯定不是庞家的私人司机。

    花妈妈放轻了脚步，谨慎地向前，想借车子遮住自己的身形，从后面绕过去，他走得越近，车内的小声争论的声音就越清晰。看来程渝已经上车了，但那些字句都过于碎片，一时间分辨不出是在说些什么。他慢慢绕到程渝上的那台车后面，看到后座的门没有关好，还留了一丝缝隙。

    花妈妈不敢再上前了，刚想转到后面看看这辆车的车牌号，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吱呀声，眼前这台车猛地震动了一下。他吓得立马退了一步。从他的角度，车窗都只是一片黑色，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屏气凝神，好像也就几秒的工夫，他听到一声呜咽从车内传来，是程渝。

    他听到过太多这种声音了。他见到过太多次这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呜咽了。

    没等花妈妈反应过来，很快他的手机便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小百合在告诉他车来了。花妈妈如大梦初醒一般，按着手机，飞快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