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

    宋则的记忆还停留在绝望的那一日，不知世事变迁，已过了这般久。

    于他而言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才知一场大梦物是人非。

    宋则从哥哥简洁的概述里略微了解了他“死”后发生的一切。

    “……至于陌岚，我并不十分清楚他这些年的经历。”

    “三年前他在联盟公开上任，身边只跟着一个心腹机器人，名字叫‘零’。”

    “这次他回帝星，我才知晓他跟费尔也有关系。”

    宋则脸色一沉，“什么意思？”

    宋钊不打算在弟弟刚刚苏醒时就给他迎头痛击，便没细说，叮嘱道：“既然你捡回来这条命，阿则，我希望你别再冲动。”

    “哥，你知道我……”

    宋钊打断了他，“我知道。是陌岚选择治愈了你。”

    他看着弟弟眼中浮现不可置信的光芒，随即那光芒愈发耀眼，彷如绝境中挣扎至死的人等到了救赎，那惊喜简直能令旁观者动容嫉羡。

    宋钊忽然觉得自己不过尔尔，煎熬多年，竟还是忍不住嫉妒弟弟。

    乔陌岚恨透了他们，却仍对阿则残留一丝心软，那对他呢？

    “看来陌岚对你下不了手，这是你最大的筹码。”

    “或许在他潜意识里，那一刀已经结束了你们之间的一切。”

    宋则敏锐地察觉到哥哥的倦意，那并非源于身体上的疲累，而是一种似乎跋涉了千山万水仍找不到归宿尽头的茫然。

    可这不该是他那个专横独断雷厉风行的大哥会出现的情绪。

    “哥，你是什么想法？”

    如果一开始大哥就愿意把乔陌岚让给他，或许今天未必是这个局面。

    他这想法并非埋怨兄长，而是他们都不愿意放手，才会逼得乔陌岚宁可死也要逃离，他没资格指责大哥什么，他同样是刽子手。

    宋钊静了半晌，沉声回道：“陌岚如今性子很不一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假设有朝一日他愿意回来。”宋钊顿了顿，“随他吧。”

    宋则听了这话却没表现出欣喜神色，他若有所思地凝视兄长片刻。

    “哥，虽然我不知道虫巢的机制，但你让岚岚决定我生死的时候，肯定还有别的选项对吧？”

    “你就不怕嫂子还是那么狠心，再杀我一次吗？”

    宋钊轻叹：“阿则，我敢这么做，必然安排了后手。”

    “但我明白你想问的是什么。”

    他们是亲兄弟，血脉中有着同出一辙的卑劣残忍。

    “我唯一产生过‘如果没有你就好了’这个念头，是陌岚向我承认爱上了你的时候。”

    “后来——”他倏然一笑，唇边戾意四散，“不提也罢。”

    宋则当初让乔陌岚杀了他，何尝没有私心，倘若他真死在乔陌岚手中，那么对方永远不可能跟兄长重归于好。

    他们是彼此最亲的人，他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他们从未争抢过什么，却在乔陌岚身上屡次背弃了兄弟情义，暂时的退让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

    那么如今，是什么让他大哥说出这样等同放弃的话语？

    ＊

    兄弟俩的叙旧花费了小半天，宋钊离开后宋则把鹰屠唤来。

    “说说你知道的事。”

    ……

    “Rose势力范围收缩，Gold似乎有了掌控者。”

    宋则不以为然，“这是小事，吃了我的迟早得给我吐出来。”

    “大哥他，怎么我看着不太对？”

    这些年里宋则的手下按宋钊的命令几乎都是照旧各司其职，许多决策也了解不深。

    鹰屠谨慎地答：“将军给自己种了一枚烙印，触发条件我不知晓，但我从海鲸不小心泄露的话语里得知，发作时将军应是很痛苦。”

    “你说什么！”宋则惊声道：“不可能，这不像大哥会做的蠢事。”

    “是真的，您今日许是没注意，烙印就在将军耳后。”

    “还有那个零……”鹰屠犹豫要不要说，总觉得说完这好不容易复生的主子又要疯了。

    宋则还在为兄长的举动震惊，没太在乎这机器人，“嗯？”

    鹰屠硬着头皮说：“据传零不仅是乔先生的心腹，也是他的男宠，两人同出同进十分亲密。”

    宋则一怔，随即面上绽出一个淡笑，“怎么？大哥留着他，是给我解气的？”

    他眉目多情，笑起来时显得尤为温柔，看不出分毫冷酷模样。

    但鹰屠知道宋则要杀人时也是这么笑的，他没敢应声，宋则摆摆手，“你去吧。”

    他要好好消化一下这些消息。

    ＊

    费尔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刨了宋家的祖坟，否则怎会跟这两兄弟过不去了？！

    栽在宋钊手里尚说得过去，对方当年跟洛衡联了手给他下套。

    但现今他在帝星低调得毫无面子，都能被人套了麻袋扛走？

    费尔甚至都没想明白他是怎么中的招。

    他从昏迷中清醒时不知身处何地，一片漆黑中只有他坐着的地方有光源，是标准的绑架场景。

    当那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时，他没看清还以为是：“零？”

    这机器人终于造反了？

    然后发现不是。

    零都没办法不声不响的就放倒他。

    对方容貌很好认，费尔也终于知道零给他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你是宋钊的弟弟？”

    宋则饶有兴味的打量他，不答反问：“你碰过岚岚吗？”

    费尔嗤笑一声，“你哥没告诉你？我跟阿岚睡觉的时候他在门外守了一夜呢。”

    费尔不是受人威胁拿捏的性子，也不畏死，根本不在乎挑衅激怒宋则。

    他不认识宋则，更没在乔陌岚嘴里了解过这个人，当初知道对方被乔陌岚杀了的时候，他是很不屑的。

    他觉得为了情情爱爱不要命的人脑子都不太好。

    在费尔眼里，宋则远不如宋钊令人忌惮。

    ＊

    乔陌岚带着零从使馆出来时，忽然发觉少了什么。

    “这两天费尔去哪儿了？”

    零脸上第一次露出些微迷惑，不待零回答，乔陌岚顿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台阶下等候的鹰屠。

    对方见他便打开了身后轿车的门，“公使大人，费尔先生正在Rose做客，老板邀您一叙。”

    乔陌岚知晓在自己选择治愈宋则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处于下风了。

    倘若宋钊不愿放手，那么宋则呢？

    乔陌岚带零一齐去了Rose。

    进入电梯时乔陌岚稍停了停，他发现宋钊出轨那一天，踏进了Rose，从此人生轨迹天翻地覆。

    而今故地重游，心底竟一片空茫。

    电梯静止在他跟宋则居住过的套房。

    乔陌岚收拾好心绪，走进客厅，鹰屠止步在门外，没阻止零跟着他进去。

    他却没在客厅见到人，听到声响才转首看向了开放式餐厅。

    温润俊雅的男人穿着质地剪裁良好的正装，以往有些遮挡眉目的发丝被精心打理过抓向了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完全显露出那双柔情四溢的眉眼。

    他正手执醒酒器往高脚杯里倒红酒，礼仪形态挑不出分毫瑕疵，宛如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

    几日前还在死亡边缘沉睡的宋则，此时身上看不到一点灰败痕迹。

    桌上是丰盛的餐点，精致的烛台已被点燃，仿佛宋则逼他前来只是为了请他吃一顿晚餐。

    比起跟宋钊重逢时陌生可笑的寒暄，宋则对他竟像恋人小别，那些激烈的爱恨似乎从未发生过。

    宋则看到他眼眸一亮，随即放下了手中器皿，“岚岚来了，酒刚醒好。”

    他拉开餐椅，脸上没出现任何乔陌岚预想中会见到的神情，平静温柔得令人……心生恐惧。

    “先用餐吧。”

    对方甚至没关注他身后的零，眼神只往他身后随意一扫就移开了。

    乔陌岚没动，说：“我不是来陪你吃饭的，费尔在哪？”

    宋则垂眼静立半晌，再抬首时居然没强迫他，回道：“你不想吃就算了。我带你去见他。”

    他走到乔陌岚身前，眼神深邃专注，毫不掩藏钟情爱意，偏偏没有一丝被乔陌岚伤害过的愤懑。

    这恰是让乔陌岚心中不安的地方。

    他记忆中的宋则，不该如此冷静。

    “我想牵着你。”不待乔陌岚拒绝，宋则继续道，“或者等你不会再拒绝我了，我们再谈。”

    这是刚开始跟他纠缠的宋则，哪怕是威胁交易也要做得光明正大。

    乔陌岚面无表情，他既不介意跟宋钊上床，就更无所谓牵个手。

    “带路吧。”

    宋则牢牢抓住他的手，插入他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

    对方孩子气地一笑，“抓到你了。”

    却没再看零一眼。

    这是那个连亲生兄长都会嫉恨都会设计的宋则吗？

    ＊

    乔陌岚当年出入Rose无数次，不知这儿还有类如审讯室般的地方。

    他被宋则牵到单向玻璃前，看到其中坐在椅子上的费尔垂着头不知是昏迷或沉睡，衣物上没有血迹，暴露在衣衫外的皮肤也没有伤痕。

    但乔陌岚不相信宋则是会心慈手软的人。

    他冷声问：“你把他怎么了？”

    宋则牵着他的手一紧，语气中含着笑意，“岚岚这么关心他，不怕我更想杀了他吗？”

    乔陌岚挣脱了宋则的手，从费尔身上转回视线看向他，宋则的笑意未达眼底，浮于表层像作秀。

    乔陌岚嗅到了熟悉的压抑的疯狂，犹如曾经宋则出现在他公寓里把他绑走时的模样，面上愈沉静，手段愈不堪。

    “说条件吧，我没心情跟你玩过家家的游戏。”

    “岚岚，他说他碰过你。”宋则抬手轻抚乔陌岚脸颊，不等对方躲开就放下了手。

    “我不信他的话，但我不喜欢别人拿关于你的事戏弄我。”

    “胡说八道的人是不是该受惩罚？”

    宋则神情一变，笑意敛去，俊美容貌在昏暗光线下有种森然的厉色。

    “可我听说他对岚岚很重要，那我伤了他，岂不是要让你生气？”

    “不知岚岚还记不记得我们去过的鬼屋，VR技术早在古地球时代就发展成熟，鬼屋那次的剥皮挖心，让我如今都还印象深刻。”

    乔陌岚听到这怎还不清楚宋则用了什么手段，他努力冷静不要再激怒这个疯子，沉声道：“宋则，不要让我后悔给你活过来的机会。”

    宋则敲了敲那面玻璃，如此轻微的声响就吓醒了里面的费尔。

    乔陌岚从没见过自己的伙伴露出这种惊惧的神色，对方明明是不亚于宋钊洛衡的强者，早在他们相识之前，费尔就已是凶名远传星海的恶匪。

    即使现在的虚拟技术十分真实，究竟是什么刑罚会把费尔折磨成这个样子。

    宋则似是被这画面取悦了，竟轻轻笑出了声，而后缓缓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古地球时代的人类更聪明。他们有种刑罚，是在人的头顶割一个口子，然后灌入水银，水银下沉会把人的皮跟肉慢慢分离，最后就能完整的剥下人皮。”

    “据说大哥当年捉到他就想扒了他的皮，可惜被洛衡那不讲信用的东西私自放跑了人。”

    “岚岚，他怎么敢肖想你？怎么敢跟我说碰过你？”

    “在你到来的十分钟前，他已经经历了这个场景模拟32次，不过精神还没崩溃，也算是个人物了。”

    怒火猛地蹿上了乔陌岚心头，就算曾经费尔对他确实有过绮念，这么些年下来，对方早就成了他的伙伴，若他不愿，费尔再未有过逾越之举。

    现今却因他而遭受无妄之灾。

    这头恶魔是他亲手放出来的。

    “宋则，你我之间的事，不要迁怒旁人。”

    “你要怨要恨的人应当是我吧。”

    宋则皱了下眉，很不解的样子，“为什么要怨你恨你？因为你杀了我？”

    他又笑了，笑容像个少年般干净纯粹，语气好温柔：“我永远不会怪岚岚宝贝，你想杀我就杀，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

    “反正我留不住你不是吗？我才是跪在你脚边的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