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波澜
D－503小行星并不富庶。既没有丰富的矿产，也没有繁多的生物。 也许唯一值得称道的，便只有眼前的特里尔别特湖。 尤其是那湖的颜色最令人难以忘怀。靠近岸边的那一圈还是浅淡恬静的蓝，和一般的湖并无太大区别。但越靠近湖心，湖水的颜色变化得越大，从蓝晕成明亮的橙黄，又逐渐从橙黄淀成血一样的红，而过渡到了湖中央，已经是深沉的暗紫。 环状投影屏幕带来的如临其境感令秦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特里尔别特湖奇异而缤纷的色彩拥有着几乎震慑人心的美艳，何况此时又笼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更是如梦似幻。 但美则美矣，她仍将这湖面绝对的无波无澜尽收眼底，又加之那笼着的薄雾也不是这里标志性的红色，而是久违的白，刺目到仿佛是在向她连连发出警告。 “等下你和我一组，不要走丢。” 赵元谨的声音低低传过来，语气是命令式的。她微微侧过一点头看他，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那副金丝框眼镜更衬得他神情严肃，好像说话的人并不是他。 她莫名觉得赵元谨像地球时代站在玻璃橱窗前，若无其事向站街女提出性交易的嫖客，轻慢地发号施令，高傲地等待着那场理所当然的侍奉。虽不尽相同，本质上确实隐隐相似的，教她全然失了与他再接触的心情。 “现在可以离开飞行器了。自行成组探索特里尔别特湖，仍然是老规矩，在日落前回来。所有的发现明早之前发到我光网通讯账号上。” 老林说话还是照旧的不紧不慢，他似乎并不在意什么任务，只是按照流程做他该做的事。 他话音一落，秦杏就起身向出口走去，却发现刚才还在投影里一脸散漫的老林正站在那出口处。她礼貌地同他打了招呼，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颔首，那双褐色的眼睛望向她，然而或许是因为她心中存着摆脱身后赵元谨的打算，一时间竟有种被审视的不适。她倒并未因此迟疑，而是立时加快了步子离开了这艘豪华的游览式飞行器。 环状投影屏幕可以还原景观的形象，却还原不了景观的气味。秦杏从没有想过，湖水会有这样曼妙的气息。 该如何描述它？应该以一朵浸满阳光气息，犹带朝露的新生花做比拟，那气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透着只属于娇嫩欲滴这一状态的清甜。是一种婉转自然的挑逗，引得秦杏不由得向它走近再走近。 “你最好离它远一点。” 赵元谨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缠过来。她转过头看向他，他面上是照旧似笑非笑。 “关于特里尔别特湖的信息寥寥无几，但有一点显然很明显。一个别名‘恐惧之湖’的地方，我劝你还是离得远一点好。” 秦杏笑了笑，脚步仍停在原处，她没有心情再和他玩这种做作的施舍式的游戏。 “我希望你明白，我是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类。” 他略微一摊手，也对她微笑，只是那笑明显带着一种对无知者的无奈。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拒绝这些忠告。”他金丝框眼镜折射的一缕阳光轻刺了她的眼，赵元谨加重了他下半句话的语气，“哪怕我的确具有独立思考能力。” “真可惜，你不是我。” 他预想之中的恼怒并没有在她的脸上出现，她只是平淡地继续道：“你没有被按着头溺进那些难以计数的腌臜事中，你没有体验被同类以打量物件的目光评判，你没有明明不自愿却被粉饰成自愿、用身体换取那些你本来生而就该拥有的权利——” “你想说什么？秦杏，你想用你遭受的一切不公平来绑架我？我自认为我对你的好完全可以补足之前那些你所谓的‘不自愿’。” 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快起来，金丝框眼镜后的眼睛死死盯住她，他已经被她激怒了，她很清楚。 可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说绑架吗？我想我没有兴趣去‘绑架’我的强暴者。” 秦杏的话没有说完他便辩驳道： “你是自愿的！这不是强暴。” 她的笑却更加灿烂。 “是，永远是自愿的。我只是想告诉你，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也许是我们，对任何的情感都有着你想不到的敏锐。” “你究竟想说什么？” 赵元谨的眉毛皱得很紧，忍耐力已然到了极限。 “你并不把我当做人。从我们认识起你就在企图改造我。你所有说过的看起来为我好的话，绝大部分是出于你对操控我的渴望。”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突然笑起来，眼睛却仍盯着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在告诉你，秦杏只会是‘秦杏’。” 她的这句话擦走了他面上所有的表情，只有金丝框眼镜后的那双眼火一样灼人。秦杏原以为赵元谨下一刻便要扑上来，气急败坏地抓住她的脖颈，试图让她把那番棱角分明的发言统统咽回去。但是他并没有， 他只是默默地盯了她一会儿，便冷笑着讥讽道： “很好，那我就看你怎么做到‘只会是秦杏’！” 语罢，他就伴着那越来越浓的白雾离去了。那可以遮挡住一切的白色轻而易举地抹去了他的身影，四周再一次回归平静。 秦杏难以描述她这一刻的心情。尽管她很清楚她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她仍然不后悔。 面前的特里尔别特湖倒是依旧的无波无澜。她没有选择走进那湖水之中，那不必赵元谨提示，就已经很明显不是明智之举。她选择顺着岸边逆着赵元谨离开的方向前进。 那白雾笼住她，厚重的水汽隔着临时防护服窥伺她，虽然因着那防护她并未被濡湿，受到的影响并不大，却也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呼吸的略微滞涩。她皱起眉毛，在她的那些关于D－503小行星的资料里，很潦草地提过一句“特里尔别特湖的相关气候与其他地区有所不同”。那么这浓到诡异的白雾应该不会是唯一的“不同”。 秦杏正准备继续观察时，她瞧见一道被雾气朦胧成淡紫色的身影一掠而过。 方才刻意不去思及的彭绮的失踪也一下子跃出来。她本来并没有把那些失踪放在心上，毕竟探索项目里偶尔出些事故，几乎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 她想起前不久在西亚涅穹洞发生的那些事。一个还算有理有据的但仍显得有些荒谬的猜想飞速地在秦杏的心中形成： 也许那些失踪者并不是失踪了，而是选择加入了艾泽奥呢？ 甚至连已经拒绝了他们的她都没有忘记艾泽奥的那句“难道你不想成为真正的‘人’吗？” 这实在是太具有诱惑力的邀请。尤其对于他们这些有着冷冻人血统，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人而言，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无法拒绝的金橄榄枝了！ 秦杏努力思索间，脚下前进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身处的环境更加安静，已经到了几乎可以称作“死寂”的地步了。而特里尔别特湖那种曼妙的气息也更加浓烈起来，此时那味道已经与其说是挑逗，倒不如说是热情的欢迎了。 手腕上光脑显示的一切数据都是正常的，正好收到的那条来自秦珩的简讯也为信号的没有问题提供了坚实的佐证。她放下了手腕，没有去查看那条简讯，而是朝着湖水又前进了几步。 她注视着湖面那若有若无的粼纹，用语气窃夺了它曾经的无波无澜。 “请您出来吧。” 在冗长到险些令她质疑自己直觉的沉默后，那位灰紫皮肤的异族终于自白雾茫茫的湖面上走来，现出她熟悉的那张非人类高等智慧生物的面容。 他的步子极轻，这种奇迹式的水上行走在他的践行下显得毫不费力。 秦杏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他月光似的银发仍如初见时流泻在肩头，只是那双澄澈的浅琥珀色眼睛里流露着淡淡的忧郁。她注意到他这次身后背着的不是弓箭和箭筒，而是一个类似陶壶的东西，上面还绘着精致的图腾。 那些或许应该出口的关于失踪的问题被她咽了回去，沉沉地坠进她的心底。在一切都没有明显的指向性证据前，她的所有猜测都只能她自己知道。于是秦杏只是勉强笑了笑，礼貌地询问他： “请问您有什么事？” 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讲起话来倒仍是怪声怪调，连问题也十分令人费解。 “我想问长眠者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