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们先玩着，我去上个卫生间啊。”裴嘉静朝那边喊了一声，没等对方回答就从人群里挤出去。

    单位同事过生日，他本想走个过场吃顿饭送个礼物祝福一通就算完事，却没料到一群人把地点定在酒吧街这种裴嘉静一向不爱来的地方。

    裴嘉静一向讨厌这种吵闹的地方，满屋刺鼻的香水味熏得他又恶心又反胃，一出去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在外面磨蹭了许久，决定回去跟同事打声招呼就回家。

    只是他回去时忘了他们在哪家店，成群的建筑挤在一起，招牌亮得刺眼，发信息又不回复，只好凭着印象随便进了家店找人。

    人是没找到，酒水半价的折扣信息却吸引了他。于是时隔七年，裴嘉静猝不及防地和他初恋重逢了，在这家灯光摇曳闪烁的酒吧里。

    他坐在卡座里，喝着面前几瓶啤酒，不远处是男男女女的歌声叫声，震得他耳朵快要聋掉。耳鸣一阵一阵，他刚想站起身离开这里，转头间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张脸。

    与少时无异的优越五官，裴嘉静根本就不需要过多辨认，就认出对方——从一出生就跟他待在一起的发小，对他告白结果没几天就跑了的初恋，商启明。

    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他半点没有体会到，只剩下直窜天灵盖的怒火，他的脚步已经有些不稳，还是扶着桌子走到男人面前，响亮的一巴掌打上去。

    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这一巴掌不仅把商启明打懵了，更把周围的人也吓懵了，好在骚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淹没在嘈杂声音里。在这种风流地方，爱恨情仇的戏码时时刻刻都在上演，早已不足为奇。

    商启明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却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同样愣住了。他对着赶来的安保摇摇头，站在原地盯着醉倒的人，在把对方扔下和带走之间思考了许久，最后认命地扶起他一只胳膊，往店外拉。

    身旁烂醉的酒鬼昏昏沉沉睁开了眼，抱着他的腰就开始鬼哭狼嚎，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就往下滚，“你这些年跑哪里去了……说完喜欢我就丢下我一个人……商启明，你他妈拿我当什么呢？！”

    裴嘉静越说越激动，商启明克制着脾气，告诉自己不要跟醉鬼生气。把人塞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开车开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脑子一热干了什么——

    他完全没有把对方带回家自找麻烦的义务。

    原本平静的心情被身边的男人扰得一团糟，如同这夜色一般被打破。裴嘉静还在边哭边叫唤，看起来醉得不轻，他冷声说了句“闭嘴”，对方真安静了几秒。商启明把车停在大桥边，一个人下车走到桥边人行道上，倚着栏杆点燃一支烟。

    他正低头看着影子发呆，裴嘉静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声音怯生生的，说：“商哥。”

    商启明的表情有一丝松动，捏着烟的手一僵，又很快把视线从满脸眼泪的人身上移开。

    一切都背离了商启明设想的发展——今天就不该来酒吧的，他在心里想。如此就不会遇见裴嘉静，就不会被他缠上，然后看着他此时此刻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张开双臂笑着问他：“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江水会不会很冷？”

    “不要命了就直接说，没人拦着你。”

    一支烟燃到生命的尽头，商启明转身拎着他的衣领把人拉回来，面无表情地把他拉回车里，关门的手劲大了些许。

    就这么一晚，他只忍受裴嘉静这么一晚。

    好歹是个成年男人，压在他身上的体重也不轻，商启明废了点力气才把人弄进家门。他的衣服被弄得皱皱巴巴，沾上了裴嘉静的眼泪鼻涕，以及……裴嘉静一阵反胃，抱着商启明的手臂吐了他一身。

    商启明把他扒光了拉进卫生间冲澡，脏掉的衣服随手扔进洗衣桶。两个人男人就这样赤裸相见，裴嘉静的眼神依然迷离，嘴里却念叨着：“商启明，我真的很想你……你都不说点什么吗？”

    没有得到回答，他便不依不饶地把身体靠过去，肌肤在刹那间相贴，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颈。裴嘉静比商启明矮了半个头，凭着脑袋里残存的本能，微微踮起脚，试图去亲吻他梦寐以求的嘴唇。

    就在快要触碰到的瞬间，商启明的眼神冷下来，往后退了两步。故意把水温调冷，径直冲到对方身上，冻得裴嘉静直哆嗦。等人不闹腾了，才忍着脾气给他擦干身体扔到客房凑合过一晚。

    裴嘉静一进房间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没多久就闭上眼睡过去。商启明站在床头盯了他许久，灯没开，目光在夜里晦涩不清。想着今天意外的相遇，以及一路上裴嘉静的话，商启明嘲讽地勾起嘴角，脸上翻涌着的种种情绪最后都归于平静。

    他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睡在客房里的人却让他的思绪再度混乱起来，那个名字……以及封存在记忆中的件件往事就在顷刻间通通漫上心头，逼得他呼吸不能。

    商启明看着掌心的安眠药片，最终把它放了回去，他已经很久没靠药物入睡了。这座城市夜晚依旧灯火通明，商启明站在阳台上，再次点燃一支烟，在云雾里看着远处。

    他曾经想过，只要裴嘉静这辈子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却偏偏敌不过命运弄人，把他的计划毁得稀碎。

    凌晨五点，裴嘉静依然睡得香甜。商启明无声地走进房间，拿过裴嘉静的手机，翻开通讯录找人。

    对方的通讯录很干净，备注格式统一——“同事xxx”“客户xxx”。商启明翻了一遍，却没找到一个亲朋好友的号码，仿佛他的生活里只剩下工作。只好翻开微信，点开最近的联系人，发了消息让他来把人接走。

    半个小时后，裴嘉静被他同事接走了，人还困得迷迷糊糊，下个楼梯都要人扶。商启明站在门外看着他们远去，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内，把另一个人曾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

    于是一切又变得和往常无二，午夜的相遇只会成为他生活里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会激起一阵水花，也会很快归于平静，总之绝不会掀起大的波澜。

    商启明向来擅长对付意外。

    裴嘉静到了车上才清醒过来，看见来接自己的同事时一时记不起前因后果，问道：“我怎么在这？”

    熬了一整个通宵还要负责找人的同事白了他一眼，开始抱怨：“鬼知道你昨天晚上跑哪里去了，没找到你还以为你回家了，结果大清早来个电话让我来这种地方接你，平时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能闹事。”

    他靠着车窗开始回忆，他昨晚好像看见商启明了，怒火中烧扇了他一巴掌……再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既然商启明会收留他，就说明对方还记得他。要是就这么放过他，岂不是白费了他这么多年的担心和挂念？

    裴嘉静从小就和商启明有缘。两家母亲在妇保院是隔壁床的关系，他们俩还是同一天出生，只差了几个小时。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裴嘉静的人生写满了商启明的名字。

    商启明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派出所民警，总是动不动就要临时上夜班。裴嘉静父母忙着在外地经商赚钱，他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就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裴嘉静和商启明理所当然地成了关系最好的玩伴。

    第一次被告白，第一次遗精，第一次考全校第一——他们见证着彼此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满满当当，那也许是比爱情更深刻的感情。裴嘉静始终相信，他和商启明一辈子都会是好哥们，是和家人一样珍贵的朋友。

    他们之间的默契独一无二。裴嘉静迟到了，商启明就帮着扯谎配合；寒暑假作业写不完，就一人分担一半，把自己擅长的科目写掉。甚至家里的相册一半都是与对方的合照。

    16岁的夏天，商启明突然向他告白。嘴巴可以说谎，可是眼神不会骗人。一旦对上那双眼睛，他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裴嘉静从来没喜欢过谁，如果那一瞬的心动叫喜欢，那他愿意答应商启明，愿意和他在一起。

    告白后的一年里他们借朋友的名义开始悄悄谈恋爱，在视同性恋如疾病的长辈背后握紧对方的手，接吻或者是拥抱。

    商启明的17岁生日，裴嘉静的礼物是把自己送给对方。他看着商启明吹灭蜡烛，纤长的睫毛在烛光里若隐若现，只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了。

    装模作样地吃完蛋糕，裴嘉静主动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商哥，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第二天，他照常跑到商家串门。按了五分钟的门铃都无人回应，隔壁邻居诧异地看着他，说：“小商不是大晚上和家里人带着行李走了吗？”

    他怔在原地，一切都虚幻得像是一场梦。他的初恋跑了，就在一夜之间，好似人间蒸发，没有一个人知道原因和去向。裴嘉静站在他们家门口打了好几通电话，从他爸妈的到商启明自己的，却没有一人接听。

    与商启明重逢的这一天，裴嘉静本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