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放榜的那天，周博文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村里人都急切的想知道，他是否能够荣耀乡里。上午十点，天是阴的，那也是一个多雨湿热的夏日，村长提着缀着粉色大蝴蝶结的一篮苹果—他花了点儿钱去超市买的，来到了周家。

    「阿月姐!博文!」村长在三合院的院子里大喊道。

    「来了!」阿嬤边走边向外喊，急急忙忙地迎接客人。

    「博文考上哪里啊?」村长把手中那篮精緻的苹果交给跟在阿嬤后头的周博文，顺便开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村长一向直接，从不拖泥带水，一开口就直接切入正题。

    三人进入客厅，坐在周家那略为掉漆的木长椅上。周博文乖巧地走去厨房倒水，阿嬤则是兴奋的跟村长报告自家金孙的佳绩。

    周博文考出来的分数很高，他研究了前几年的榜单，最后第一志愿选择了h城大学的热门科系。自这个科系毕业的学生起薪都很不错，是近几年相当热门的科系，而周博文也成功地被录取，整个过程算是相当顺利。

    「我回去要在村口帮你掛红布条啦!」村长笑得合不拢嘴。「我还听你们校长说，你这次的成绩是县里的理科状元!博文真的是光耀门楣，还是我们村里的骄傲啊!」

    村长的心情如同雨后骄阳，他踩着轻快的步伐像个怀春少女似的走出周家。

    天渐渐暗了，上弦月掛在夜空中，在没有光害的农村里，一群星子衬着月，眾星拱月。随着天色渐缓的还有打来周家的电话，作为电话铃声的《少女的祈祷》不再单曲循环在屋内，周家又只剩这对祖孙了。

    晚饭相当丰盛，家境不太宽裕的周家鲜少出现太多荤菜，但今天却又是猪脚，又是白斩鸡。周博文却对盘中飧兴趣缺缺，没有吃太多便下了餐桌。

    为什么傅俊杰没有打来?

    这片乌云盘据着周博文的心头，他已经等了傅家的电话整天了。

    周博文失眠了，窗外路灯冷白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在夜半时分看起来格外渗人。

    放榜了，这意味着他即将离开这个从小居住的地方，即将离开他。周博文有时候真的痛恨自己的懦弱，他希望自己是有勇气告诉傅俊杰自己心意的那种人，但在社会的不认同之前，傅俊杰的拒绝之前，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他生来如此，缺乏勇气。从小他就是个中规中矩的胆小鬼，从来没有反抗过任何事，如果不吃苦瓜算的话。

    在天空微微透着亮，一片灰蓝之时，周博文好不容易才睡着。

    这一睡就到了隔日下午。

    三点，周博文踩着脚踏车到傅家拜访，好巧不巧，傅俊杰并不在家，周博文有点失落，却又松了口气，矛盾在他的心口发酵。

    「博文，你真的很棒，阿姨果然没有看错人!今天要不要留下来吃饭，俊杰等等就回来了!」傅妈妈脸上溢着笑容，为周博文欣喜。

    看来傅家已经知道他考上哪里了。

    「嗯……好，但是我可能要打电话告诉阿嬤。」周博文犹豫了片刻，回答道。

    他今天来这一趟，其实是想问傅俊杰为什么没有问起放榜的事，即使他知道自己上了哪间学校，也该打来祝贺呀?是不是因为他在他的心里并不重要?周博文想知道傅俊杰没有关切他的理由，但他又不想听到傅俊杰的回答。

    周博文总觉得，事实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刃，总在不经意间透出寒光，刺穿正在跳动的心脏。

    「那你去打电话吧，我去厨房把肉拿出来退冰。」傅妈妈转身，轻快地走向厨房。

    周博文在打完电话后上了二楼，他走到长廊尽头的那间房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稚嫩的童声自门内响起。

    周博文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傅俊杰的弟弟坐在书桌前的身影。

    「博文哥哥你来了啊!」弟弟抬头望向周博文，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和傅俊杰相似的那双眉眼让周博文低下了头。

    周博文理了理自己的情绪，开口说道。「是啊，我来陪你写暑假作业了。」

    这样骗小孩让他有点儿愧疚，于是他坐上了小孩儿的床，悉心的教导他数学题。

    「博文哥哥，妈妈要我多跟你学习，她说你很厉害，以后要跟你一样!」弟弟边算着分数边告诉周博文。

    周博文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哥哥呢?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好像跟一个姊姊出去了吧，刚刚有听到那个姊姊的声音。」弟弟边回答，手却没停下。

    「喔。」周博文苦笑了下。「这题要交叉相乘喔。」

    周博文在弟弟的房间里坐着，手撑着书桌，茫然地瞪着前方。

    虽然说并他不奢求什么回应，但听到这种情况，心痛总是会有的。

    毕竟，那种心一紧的感觉，是生理反应吧?

    天已经黑了，傅妈妈喊了周博文和弟弟下楼吃饭。

    桌上四菜一汤，还有一大盘猪脚，很是丰盛。傅俊杰从外头进门，一抬眼看到了周博文，便对着他笑了笑。

    「你来啦!」傅俊杰走到周博文身旁，拍了拍他的肩。

    「嗯啊，来蹭饭。」周博文盯着碗，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回来了!」傅爸爸进了门。

    「你们快去洗手吧，大家都在等你们呢。」傅妈妈从厨房里拿出了碗筷。

    傅家父子从厨房出来后，大家就正式开始吃晚餐，在餐桌上，傅妈妈不断夹菜给周博文。突然，傅爸爸从厨房拿出三个杯子和两罐啤酒。

    「你们都成年了，我们来庆祝一下吧!」傅爸爸边说边帮两人倒酒。「博文啊，我想给你一样东西。」

    说完，傅爸爸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本存摺和一张金融卡。

    「这是?」周博文惊讶得睁大眼。

    「这是村长给你的助学基金，是村里的人一起赞助的，大家东凑一点西凑一些凑了十几万，希望你大学生活过好一点。」傅爸爸把东西交到周博文手上。「存摺里面有捐款的名单，如果你真的不想拿这笔钱，就当村子里大家先借你的，以后赚钱再还就好。」

    周博文愣了愣，想推回，手却被傅俊杰握住。

    「收下吧，这是大家的心意。」傅俊杰坚定地望着周博文。

    那夜回到家里，周博文打开名单，才发现傅俊杰也给了6000元，那是他在机车行当学徒存下来的钱。

    八月底，周博文离开了小村。

    周博文办了学贷，虽然有村里赞助的那笔钱，但要应付在h城的大学生活却远远不够。在大学那四年里，他勤工俭学，即使花的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他仍努力生活着。周博文寒暑假也不回家，在h城努力打工，当家教，支付自己的生活费。

    自高中毕业后，周博文没再和任何人连络，像是自他从小生长的村子剥离一样。

    大家会觉得他冷酷吗?毕竟拿了那笔钱之后就再也不连系，好像白养了一头白眼狼似的。

    可能会吧，但那也没有办法。这样会对不起傅爸爸傅妈妈，对不起村里帮助他的那些人。他不能，他不能说出他的想法，他不能表现出他的心意—那原先深埋在心底，比岩浆还滚烫的心意，那快涌出来，因为他的心已经装不下的心意。

    他只能选择逃。

    周博文在h城的生活，不好也不坏。

    他有两三个知心好友，都是大学时期的同学，但也仅此而已。

    毕业后，周博文成功进入一间大企业工作，起薪比一般职场新鲜人要好了不少。首先，他存了一笔钱，他按照当初傅爸爸给他的那张名单，把钱分毫不差的还了回去。接着，他搬离了大学时住的宿舍，并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採光不错的套房，在这偌大的城市，他终于有可供喘息的一隅。

    周博文的东西非常少，他把小小的套房打理得很舒适，但那里始终只有他一人，似乎不能被称之为「家」。

    在h城的那几年，周博文不是没有试着谈恋爱，试着玩交友软体，试着去酒吧。即使他拥有出眾的外貌，也抵不过他慢热的个性。在速食恋爱的年代，已经没有人会像多年前的那个人一样，问他要不要吃魷鱼丝，找藉口和他搭话，配合着他，慢慢熟悉对方。也有朋友在得知周博文的性向后，介绍其他男性给他，但总是无疾而终。周博文一直不清楚，他是喜欢男人，又或者只是喜欢傅俊杰一人。

    但在回到小村后，他有了解答。

    直到此刻，想起午后佇立在他房里的那人，他才确定，是一直以来，都只喜欢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