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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待诏 第7节

    论姿容气度,崔缙中正俊朗,如长风过松,裴望初清寂如玉,如明月满川;

    论才学诗赋,崔缙如铺陈锦绣,错彩镂金,裴望初则如芙蓉出水,浑然天成;

    论家世郡望,博陵崔氏原只是魏灵帝年间的二等士族,因支持谢黼篡位有功,才一跃成为朝堂大姓,跻身一等士族之列;河东裴氏本是大魏四姓“袁谢裴王”之一,因帮助魏灵帝对抗谢黼,如今落得个阖族覆灭的下场。

    在时人的比较中,崔缙总是处处矮裴七郎一筹,他甚至因此失去了阿姒,只能娶与他同样相形见绌的谢及音为妻。

    因此崔缙恨裴望初,这种恨颇有些难以启齿,纵使杀了裴望初也无法消除,除非他能让裴望初心甘情愿地俯首,将他那曾经清矜不可一世的名望踩在脚下,才能平息他几分夺妻之恨。

    谢及音赶到马棚旁的倒座房时,裴望初已经挨了崔缙数鞭子,鞭痕自颈侧划过,一路蜿蜒至胸前,他身上那件单薄肮脏的囚衣已经破损得难以蔽体,露出胸前狰狞可怖的刑印和鞭痕。

    崔缙身着绛紫色锦袍,头戴玉冠,正把玩着手里的马鞭,垂目扫视着他。

    谢及音几步走上前,隔着帷帽的薄纱瞥了一眼死人似的裴望初,冷冷转向崔缙道:“驸马真是好大的威风,处置本宫的人,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

    “你的人?”崔缙颇有些惊讶,对裴望初道:“没想到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人护着你,裴氏七郎,果真名不虚传。”

    裴望初扶着拴马的木桩缓缓站起来,他连日未食,浑身烧得酸痛,刑伤之上又添鞭伤,四肢百骸无一舒坦,正强撑着保持着清醒。

    他缓缓对崔缙说道:“怎么,纵我已潦倒至此,青云兄还是杀不了我吗?”

    当初崔缙乍听闻谢黼要将谢及姒嫁给裴望初的时候,曾闯入裴家找裴望初挑衅。当时裴望初正与客人清谈论道,并不理会崔缙的放肆,被无视后的崔缙更觉羞辱,说裴望初不过是徒有家世门楣,不敢与自己公平较量。

    “若是有朝一日裴家落败,青云兄再来找我算账也不迟,”彼时的裴望初依然喜怒不显,语气淡淡,“现在何必来自讨苦吃。”

    如今裴家终于倒了,镶嵌在高塔之颠的明珠滚落尘埃。崔缙想起裴望初昔日之言,心里恼怒更甚。

    “你莫非觉得躲进了公主府,有嘉宁殿下护着,你就能万事无虞了?”崔缙嗤笑一声,“你指望一尊泥菩萨驼你过江吗?”

    “崔缙,”谢及音声音微愠,“你给本宫放尊重些。”

    崔缙逼上前一步,逼近她道:“殿下跟我谈尊重?你如饥似渴地满城抓面首的时候,还知道什么叫自重吗?你弄这么个东西进府的时候,又想过尊重我没有?”

    谢及音闻言并无一丝恼怒,只是颇有些惊讶道:“怎么,驸马日理万机,还在乎这些?”

    “在乎?殿下未免太高看自己,我只是觉得恶心而已。”崔缙说道。

    谢及音道:“嘉宁公主府姓谢不姓崔,驸马觉得恶心,大可以过门不入,何必回来自找不痛快?”

    “原来殿下还记得我是你的驸马,”崔缙冷笑一声,“你我是陛下指婚,我是这公主府的半个主子,凡是进了这府里的奴才,怎么拜你也要怎么拜我,我若是看不顺眼,随手就能杀了剐了,殿下,你又能奈我何?”

    谢及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蔻丹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她十分清楚,崔缙并非在与她开玩笑。

    他是崔家嫡长子,未来崔氏门阀的继承人,是曾经以身挡箭、于太成帝有救命之恩的散骑常侍,炙手可热,圣恩正隆。

    这座公主府名义上为她所有,但崔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拦得住他。他若真下黑手杀了裴望初,太成帝也不会给她做主,最多不痛不痒地抚慰她几句。

    谢及音也不能为了防他的毒手而将裴七郎时时护在身旁,否则传到太成帝的耳朵里,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姜女史正冷眼在旁看着这一切,评判着谢及音的举动和反应。

    谢及音强迫自己冷静,作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态度对崔缙说道:“罢了,一个奴才而已,若是碍了驸马的眼,本宫这就把他送走,何必非要见血。”

    见她妥协示弱,崔缙心里痛快了一些,瞥了一眼一身狼狈的裴望初。

    “他有谋逆之罪在身,不能随意安置,殿下打算把他送到哪里去?”

    “本宫想想。”

    谢及音绕着裴望初转了两圈,裴望初半阖着眼,她茶青色的衣角缓缓从他视野里划过去。

    谢及音突然灵机一动道:“有了,本宫要把裴七郎送给阿姒妹妹!”

    崔缙眼里幸灾乐祸的笑缓缓消失,“你说送给谁?”

    “送给阿姒啊,”谢及音似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阿姒与裴七郎曾经订过婚约,想必阿姒妹妹是喜欢他的,如今虽做不成夫妻,做对快活的主仆也不错,识玉——”

    识玉上前一步,“奴婢在。”

    “你这就往千萼宫跑一趟,告诉阿姒,崔驸马不许本宫在府里养面首,裴七郎无处可去,请她留在身边解闷吧。”

    识玉转身就要往外走,崔缙面色铁青地拦住了她,“站住,不许去!”

    识玉看看崔缙,又看看谢及音。

    谢及音笑吟吟道:“留也不许留,送也不许送,崔缙,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缙冷声道:“你送给别人我没意见,但佑宁殿下洁身自好,你不要污她的清白,坏她的名声。”

    “你是本宫的驸马,却对阿姒妹妹如此上心,传出去,到底是我污她的名声,还是你污她的名声?”谢及音笑了笑,又道:“再说了,我只是让识玉送个口信而已,阿姒妹妹若真如你所言那般洁身自好,定不会理会我,驸马紧张什么?莫非你担心阿姒妹妹她真有可能答应?”

    成婚近三年,崔缙与谢及音打过的照面屈指可数,竟不知传闻中孤僻寡言的嘉宁公主,咄咄逼人起来也能让人哑口无言。

    崔缙拧眉望着她,仿佛要透过她面前的薄纱,望进她皮肉里去。

    他记得大婚那夜的谢及音没有戴帷帽,盛妆明艳,若是忽略她那头让人倒胃口的白发,她其实长得很美,是轻易就会让男人动心的那种美。

    崔缙能想象到,此刻她遮在薄纱后的脸上是怎样一种得意而挑衅的神情。

    “何必呢,崔驸马,”谢及音悠悠叹了口气,大度相劝道,“本宫好不容易得了个合心思的玩意儿,你偏要来与本宫过不去。若不是早知你心有他属,本宫倒要思量思量,你是不是醋了呢……”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崔缙冷声回敬道,似乎连被她自作多情一下,都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

    “那本宫寻自己的快活,干你何事?莫非是存心与本宫过不去?”

    谢及音迎着清晨的阳光缓缓走到崔缙面前,走得近了,那层薄纱仿佛透至虚无。崔缙望见了一双幽深锐利的眼睛,他望着她的同时,仿佛她也能一路望进他心里去。

    崔缙心中一悸,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些民间传闻,说她是狐妖转世,能以色摄人,然后剖心吸血。

    崔缙缓缓移开了目光。

    谢及音的声音听上去和缓了一些,“本宫知道驸马心里委屈,你若有本事向父皇讨来和离书,本宫绝无二话,可你讨不来,那是你本事不够,却要来寻本宫的晦气,天下岂有这般欺软怕硬的道理?而且……本宫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今日要杀本宫的奴才,本宫拦不住你,可来日本宫要动你的心头好——”

    “你敢——”

    谢及音一笑,“怎么,你要试试?”

    她从容地站在他面前,仿佛自信有十分的手腕,能让他悔不当初。

    崔缙突然觉得厌烦,索然无味地将手里的马鞭一扔,说道:“为了个奴才,也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吗?你可别忘了,他姓裴,是你父亲诛了他的九族,让他沦落到这般田地,你救他一命,他也不会感激你。洛阳城里谁不知裴七郎傲世轻物,他肯在你身边侍奉,也不过是勾践尝苦胆之涩,韩信受胯下之辱,终有一日,他会千百倍地奉还给谢家。”

    他字字有力,落进谢及音耳朵里,谢及音下意识回头看了裴望初一眼。

    他一身狼狈白衣,头发披散着,衬得脸色更加冷白,仿佛身体里不剩一滴血液。他正垂眼靠在马厩的木柱子上,仿佛虚弱得将要倒下,又仿佛胸有成竹地旁听,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细。

    崔缙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他精准地指出了谢及音心里潜藏的不安。

    可她还是要救他。

    谢及音转过脸来,仍是一副浑不在意又无动于衷的态度,对崔缙说道:“若有那一日,本宫为他所牵累,又能再送驸马一个护驾之功,岂不是一箭双雕?”

    崔缙冷哼一声,“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懒得再与谢及音纠缠,从马厩中牵了一匹马,径自出府去了。

    谢及音心里刚松了口气,又对上姜女史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又是一堵。

    裴望初才来府中一天不到,她就与崔缙起了冲突,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可看裴望初的情况,若继续将他扔在马厩倒座房这边,新病旧伤添一起,他离死也不远了。

    谢及音看看姜女史,又看看裴望初,心里千回百转,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裴望初似是终于支撑不住,沿着柱子慢慢滑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殿下!他烧得太厉害了!”识玉过去看了一眼后惊叫道。

    谢及音在心中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让人将他抬到主院东厢房,再去给他找个大夫。”

    反正姜女史是来挑剔她的,就算自己将裴望初扔在这里不管,她也会觉得自己在欲盖弥彰。

    第9章 弦音

    姜昭像个鬼影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谢及音身旁,看着她玩了一整天的投壶。

    识玉趁传膳的机会去东厢房瞅了一眼,回来后脸都白了,悄悄向谢及音比划了三四寸的长度,小声道:“这么长的刑针,拔出来六根,身上还有刀伤和烙伤,满盆的黑血,大夫说再烧就烧傻了。”

    木箭“啪嗒”一声擦过壶口,落在地上,姜昭往这边看了一眼,对她的失误有些惊讶。

    谢及音面色如常,捏着木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对识玉说道:“夜里取棵千年参送过去,给大夫封二十两赏钱。”

    自此一连两三天,谢及音夜里都没睡好。

    姜昭在谢及音卧房外守夜,从她的卧房推开窗,隔着两株海棠花树和一条游廊就能望见东厢房。这几日东厢房里彻夜点着灯,然而却听不见一点动静,若不是识玉时时回来带信说人还活着,很难想象一个伤得体无完肤的人竟然没露出一声痛苦的□□。

    又过了两天,谢及音正在后院海棠树下擦拭她的琴时,识玉来同她说道:“裴公子醒了,想来向您谢恩。”

    姜女史也听见了这话,转过头来盯着谢及音,想要看她的反应。

    谢及音手掌按在琴弦之上,淡声道:“让他过来吧。”

    识玉去请裴望初,姜女史看着谢及音问了一句:“殿下不戴幂篱吗?”

    谢及音抬眼,“怎么,本宫面目可憎,见不得人吗?”

    姜女史说道:“臣是瞧您在驸马面前都要遮着,怕您忘了,提醒一句,别无他意。”

    谢及音知道姜女史的言外之意,她上来就待裴望初比崔驸马亲近,这不是太成帝乐意见到的事,作为太成帝派到公主府的眼睛,姜女史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谢及音。

    谢及音冷笑道:“姜女史不知道,本宫在驸马面前戴幂篱,是驸马憎恶见本宫之故,非本宫不待见驸马,你要告状,也应该去告崔驸马的状。”

    姜女史不言,抬头看见识玉带着裴望初绕过了圆拱门,正沿着游廊朝这边走来。

    游廊两侧隔步种着海棠树,叶子落尽了,只剩下红盈盈的海棠果。裴望初身着一袭素白色的宽袖长袍,腰间一束青玉带,姿仪修长,别无他饰,行于错落扶疏的果枝间,衬得他愈加清寂,也映得海棠更加红艳。

    走得近了,可见他脸上仍有病容。然而这憔悴却丝毫未减损他的姿容,反而令他有了种柔静谦顺的风韵。

    脸色是白的,唇色也是白的,唯有眉眼与鼻梁的棱角愈发分明,垂目行礼时露出眼梢一抹浅淡的血色,遮住了那双似沉寂无澜、又似静深无底的眼睛。

    正如……暴雨过后冷月出岫,巉岩洒白,惊起乌鹊哀哀。

    谢及音落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顿,锋利的琴弦在她掌心里割出几道红痕。

    “起来吧。”谢及音收回目光,落在他脚边的一颗海棠果上,“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裴望初道:“劳殿下忧怀,已无大碍。”

    这声音倒是与谢及音印象里没什么变化,她让裴望初上前,坐到她身边去,指着面前的琴说道:“此琴搁在园中淋了雨,生了锈,本宫调理过数回,仍不得其要,你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