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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待诏 第30节

    三月份的事,他现在就来叮嘱。

    谢及音期待的心情变淡了,眼里笑意渐收,对裴望初道:“没有什么乐趣,罢了,来帮我绾发吧。”

    她坐在妆台前,裴望初想给她挽高云髻,衬她今日这身衣裙,谢及音却摇头道:“今日要戴帷帽,不能挽高髻,梳低一点吧。”

    裴望初道:“如此热闹的花灯,隔着垂纱看,只怕辜负良辰美景。”

    谢及音如今正心事重重,既怕他走,又怕他走不脱,哪里还有赏花灯的心思。况她满头白发,不遮不掩地往人群中一站,人人都知她是嘉宁公主,届时就不是她赏花灯,而是旁人赏她了。

    “殿下若是想遮掩身份,不如披件带兜帽的披风,比帷帽暖和,”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拢至脑后,露出她的额头,“这样如何?”

    谢及音轻轻“嗯”了一声,随他安排。

    他们卯时出门,正遇上崔缙回府。

    今夜上元节,洛阳城内满城张灯,夜不闭市。应该由虎贲军配合金吾军维持城中治安,但太成帝却将此事单独交予卫时通,给崔缙放了一天假。

    崔缙心中虽有不满,却又想到自己自年后以来忙于朝政,颇有些冷落嘉宁公主,遂驰马回府,打算邀她出门同游,不料正遇见她盛装而出,要携裴七郎出门看花灯。

    她身披银白色兔毛披风,兜帽一圈柔软的毛领衬得她愈发高贵韵致。她扶着裴望初的手登车后,竟又朝他伸手,请他同车而乘。

    崔缙心气儿更加不顺,狠狠甩了一下马鞭,险些惊了对面的马车。

    看见崔缙,谢及音缓缓蹙眉。他今日不该在外当值么,为何跑公主府来了?

    “殿下要带裴七郎出门吗,真是好兴致。”崔缙驭马上前,目光扫向裴望初,冷嗤道,“上元佳节,本该鸾俦相会,可不是什么身份都能同游赏灯的。”

    裴望初温然一笑,“我只是侍奉殿下左右,若论相伴,当然只有驸马才有资格。”

    崔缙又看向谢及音,却见她仍无相邀之意,只靠在软座上蹙眉,神情似有不耐烦。

    “只是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不必搅扰驸马,留我等在旁侍奉就够了,”裴望初伸手合上车门,又放下毡帘,对车夫道,“走吧,别耽搁了。”

    马车无视崔缙扬长而去,气得崔缙又一甩马鞭。他欲跟去,显得太折节,欲回府,冷冷清清又没有意思。正犹豫间,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父亲奏禀萧元度自称裴氏旧主的折子已经递进宫,皇上为何还会允许公主带裴七郎出门,不怕他趁机跑了吗?

    马车里,谢及音同样也在思考此事。

    “驸马本应与金吾军一起维护今夜城内治安,父皇给他放了假,将此事交予别人,会不会与我有关,或者说,与你有关?”谢及音轻轻握住裴望初的手,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别担心,殿下,我已经安排好,”裴望初安慰她道,“您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记住,咱们只是出门赏灯。”

    马车停在雀华街西侧,裴望初将她扶下车,为她整理好兜帽,识玉与姜昭跟在他们身后,另有公主府的便衣护卫藏在人群中。

    裴望初牵起谢及音的手往灯火通明的热闹处走,两人并肩而行,时而低声絮语,如一对正情真意浓的年少夫妻。

    当街有人玩角抵、耍杂耍,谢及音看了几眼便失去兴趣,见她虽勉作欢颜,心里却藏着事,裴望初牵她到僻静处,柔声问她道:“殿下若是累了,咱们就回去。”

    “咱们?”谢及音定定望着他,“你是说……咱们?”

    裴望初意有所指道:“只要殿下愿意。”

    只要她愿意,就能留下他吗?

    谢及音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生出隐秘的妄念,攥着他的手缓缓收紧,又徐徐松开。

    这座洛阳城熙来攘往,笙歌鼎沸,也藏着波谲云诡,刀光剑影。纵使留下他,也护不住他。

    本就是自己要他走的,缘何此时又犹疑起来?

    谢及音轻轻摇头,对裴望初道:“我不累,继续往前走吧。”

    “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

    裴望初伸手轻抚她的脸,似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谢及音道:“带我去买盏花灯吧,七郎。”

    于是裴望初重新牵起她的手,护着她往卖花灯的地方走。有一处酒楼的花灯样式最多、卖得最好,为了招徕顾客,更以花灯上的画为谜面,或猜字、或猜典,猜中者可得此花灯,连中三盏可免费上楼喝酒。

    谢及音挑中了一盏玉兔花灯,灯上画着一女子低头抚琴,不远处一年轻英气的少将军循声而望。谢及音心中已有了答案,仍让裴望初猜给她,裴望初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见她要蹙眉,忍俊不禁道:“是曲有误,周郎顾。”

    他从摊主手里接过花灯,点亮灯芯后递给谢及音,问她还想要哪个。

    谢及音笑道:“只是眼下新鲜,何必太多,反倒受累。”

    裴望初道:“眼下的新鲜也是新鲜,再挑一个吧,成双成对才好。”

    于是谢及音踮脚往高处看,正挑得入神,忽见有人前来打招呼。

    是王家六郎王瞻,身旁跟着一位穿绿衣的姑娘。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贵人,幸会,”王六郎朝谢及音行礼,介绍道,“这是家妹阿芜,这位……”

    王瞻拿不准是否该点破她的身份,谢及音微微一笑,“姓谢。”

    能让兄长屈礼相待的谢姑娘……王芜心中有了猜测,乖巧行礼,“谢姑娘万安。”

    王瞻看到了谢及音手中提的花灯,说道:“前面有官府放的琉璃花灯,共有十盏,每一盏都有一人高,您若是喜欢,不妨同去看看。”

    王芜道:“有几盏是哥哥画的。”

    谢及音看了裴望初一眼,见他不言,遂对王瞻道:“好啊,那我与王六郎同行,劳烦六郎带路。”

    谢及音松开了裴望初的手,转而与王瞻、王芜同行。

    王芜是王瞻的庶妹,平日在家中慑于王夫人的威严,不敢高声谈笑,展露性情。今日难得有机会出门,见谢及音温柔可亲,一时便忘了身份,与她说笑起来。

    “……不仅花灯漂亮,还有傩舞表演呢,听说有近百人,真是十分热闹。”

    谢及音手提玉兔花灯,偏头听王芜说话,仿佛十分专注,然而她的心神却凝聚在身后的人群里。

    她只敢看前方的热闹,不敢回头看,怕回头时已不见人,心里会难过,只当他还在不远处跟着,若是伸出手,便能上前来握住她。

    而此时的裴望初,正缓步跟在她身后三五步远的地方,遥遥看着她被王家兄妹簇拥着,两侧酒楼花灯光影辉煌,落在她肩头,恍若仙人玉女,映得人间失色。

    她本该是这般被人捧在掌心里,裴望初心中默默地想,真可惜,现在还不能独属于他。

    第33章 幽会

    傩舞起源于天授教, 随着方士传道遍及大魏与南周,有送魂往生、祈福消灾的寓意。

    雀华街上垒起三尺高台,近百人脸覆面具, 或持鼓槌、或舞火把,高声唱诵祭词。有方士在周围散发面具,鼓动观望的百姓一同跳傩舞,场面热闹近乎暴/乱。

    谢及音望着眼前缭乱喧天的景象,心中有些不安, 她险些被挤倒, 有人从身后稳稳护住了她,她一转头, 看见一张红魁星的面具。

    “等会我跟在您身边出去, 您不要与我说话,待走到与铜陵街的交界,您就将岑中尉喊出来,把我绑了, 交给卫时通……”

    裴望初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在人声鼎沸的傩舞场面中格外清晰。谢及音心中疑惑,欲出言询问, 裴望初却突然低头, 隔着面具,在她唇间落下一吻。

    面具上的油漆味一点也不好闻。

    谢及音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他, 那颀长的身影却如游鱼一般,转身消失在人海里。高台上的舞者骤然喷出三尺高的焰火,唬得看客们脚下一乱, 纷纷后退。

    谢及音举目四望,慌声喊道:“七郎!七郎!巽之!”

    又一双手扶住她, 这次是王瞻。他护着她往人群外走,谢及音仓促间回头,只见高台上四窜的焰火间,有一身着鹤纹长袍、脸覆红魁星面具的男子,正举手挥袂而舞。

    那是七郎吗?谢及音尚未看清,就被王瞻带出了人群,被人群冲散的识玉等人也围了上来,见她无事,方松了口气。

    识玉上上下下检查她,“您没事吧,怎么就突然跑到那群疯人中去了,真是吓人……姜女史刚刚进去找您,也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王瞻朝她赔礼致歉道:“今年的傩舞确实比往年更疯闹,没看顾好殿下,是子昂之罪。”

    “无妨。”谢及音一边同王瞻说话,一边往人群里张望,这次她看到面覆红魁星面具、身穿鹤纹长袍之人走出来,谢及音心里一松,三两步跑过去,“巽之,我在这儿!”

    那人朝她走过来,端正一揖,“殿下。”

    谢及音脚步猛得一顿,这是裴七郎吗?

    她将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想起刚才裴望初在耳边叮嘱的话,试探着问他道:“你刚刚说为本宫跳傩舞祈福,祈了什么福?”

    那人不疑有他,“祈愿殿下福祚绵延,容华千岁。”

    谢及音心中凉了下去。

    刚刚裴望初根本没说为她祈福,这虽然是裴望初的声音,但面具底下的人却不是他。

    “也应祈祷你我岁岁年年才是,”谢及音脸上牵强一笑,“这里太乱了,本宫不喜欢,咱们走吧。”

    红魁星又一揖:“是。”

    谢及音扶着识玉往外走,红魁星跟在她身后,识玉正疑心两人是不是吵架了,忽听谢及音低声问她:“你认得虎贲校尉卫三郎吗?”

    识玉点点头,“认得。”

    “现在去找他,就说本宫在雀华街、铜陵街路口遭遇刺客,请他前来相救。”

    识玉一愣,“啊?”

    谢及音声音微冷:“快去。”

    卫时通刚在栖鹤湖附近布防好虎贲军,静静等待嘉宁公主与裴七郎出现,想抓个私放朝廷逆贼的现行,向太成帝与佑宁公主邀功请赏。他正得意间,忽听属下来报,说嘉宁公主在铜陵街附近遇刺。

    卫时通脑袋一懵,“遇刺?”

    属下道:“是嘉宁公主贴身女官来请,她手里有嘉宁公主的腰牌。校尉,咱们是不是得去看看?”

    当然得去看看。他奉命维护今夜城内治安,若嘉宁公主在他的治域内出事,他罪过可就大了。

    可这也太巧了。卫时通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在栖鹤湖附近的布防,点了三十个精锐,“你们跟我去铜陵街,其余人据守原地,按计划行事。”

    卫时通赶到雀华街与铜陵街相交的路口,见谢及音端坐在朱轮华盖车里,手捧热茶,面有怒容。她的护卫统领岑墨持刀站在马车旁,银青色的刀下押着一个戴红魁星面具的男子。

    卫时通一头雾水,嘉宁公主不是要与裴七郎单独游船吗,这又是闹哪出?

    “卫校尉,来得太慢了,若非岑墨得用,你就只能来给本宫收尸了。”谢及音不悦道。

    卫时通瞥了一眼那缚手跪地的男子,“殿下是说,裴七郎要刺杀您?”

    “裴七郎?”谢及音脸上勾起玩味的笑,“你怎知面具下的人是裴七郎?”

    她朝岑墨一抬下颌,岑墨将刀下人脸上的红魁星面具摘掉,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卫时通一惊,抬头飞快在谢及音身边的人中扫视一圈,没有找到裴望初。

    “你是在找裴七郎吗?”谢及音搁下茶盏,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擦手,慢悠悠道,“巧了,本宫也在找。”

    今夜出行,裴望初只交代过她两件事,一是要装作一无所知,只是出门赏灯游玩,二是将假扮他的男人绑了,交给虎贲校尉卫时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