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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待诏 第36节

    “好好好,你们都是忠臣,只有我一个外人。”崔缙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回身看了看庭中一跪一立的裴望初和识玉,又看了看挡在身前的岑墨,突然冷笑一声,拔出岑墨的佩剑,朝裴望初走去。

    识玉神色一变,挡在裴望初面前,“驸马!您这是做什么!”

    “处置刁奴,滚开!”崔缙一把拨开识玉,将剑锋抵在裴望初脖子上,怒声道:“今日便叫你知道以奴欺主的下场!”

    剑身的青光折射在裴望初脸上,裴望初目光平静地与崔缙对视。有一瞬间,崔缙竟觉得他的眼神与谢及音十分相似,明明身处弱势,然而看人的眼神里却藏着轻讽与怜悯。

    只听裴望初轻声叹道:“崔家眼下如日中天,青云兄仍处处不如意,若以后崔家落败,却不知青云兄该如何自处?”

    崔缙握剑的手一顿,拧眉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青云兄是否仍未想通,宗陵天师为何要保我,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是卦象所指,天命所归吧?”

    裴望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飞檐的脊兽上,那是河东郡所在的方向。

    “宗陵天师有本事叫河东郡的战事转败为胜,然而当初崔元振与反贼僵持之际,他却稳坐高台,闭口不言,偏要等崔元振失势时再出手,叫今上折服于他的神通。”

    裴望初双目微垂,接着道:“仗是崔元振带人打的,奔波辛劳加之于身,到最后,功劳却全落在宗陵天师手里。”

    崔缙被说中烦心事,有些恼恨,手中的剑却逼得更紧,剑锋贴上了裴望初的皮肤,割出一条血痕。

    他冷冷道:“你如今已是阶下囚,朝堂之事与你何干,纵我今日宰了你……”

    “宰了我,如何,还没想明白吗?”裴望初轻笑,微微抬首,“宗陵天师正等着青云兄宰了我呢。”

    崔元振在河东郡剿贼不力,靠着宗陵天师的星象才堪堪得胜,宗陵天师早知崔缙与裴望初的恩怨,故意说裴望初是抓住萧元度的卦中之人,好叫他杀害后,令崔家更为太成帝所不喜。

    如此一来,在河东郡一事上,更没有人能同宗陵天师抢功了。

    在裴望初的点拨之下,电光石火间,崔缙想通了背后的关窍。

    如此看来,裴望初不能杀,可是……

    念及谢及音的态度,崔缙心中又不甘心放过他,怕他卖弄姿色、巧言哄骗,令谢及音心软。

    那是他崔缙的妻子,他尚未求得她回心转意,怎么甘心拱手让人?

    几颗血珠沿着剑锋滴落,一时间,院中寂静无声,连拣食的麻雀都没了踪影。识玉的心悬在喉咙,岑墨亦皱眉看着崔缙手里的剑,看他迟疑不决,裴望初命悬一线。

    正僵持间,谢及音突然从上房走出来,行步如风走到崔缙面前,握着他的手腕,将剑锋掰至一旁。

    “岑墨!”

    谢及音喊了一声,岑墨三两步上前,夺回了崔缙手里的剑。

    崔缙目深如墨地盯着谢及音,见她云鬓高髻、盛装玉颜,面有怒容,哪有半分午睡未醒的样子。

    跪在地上波澜不惊的裴望初亦眉心一拧。

    “不是说在午睡吗,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崔缙欲伸手碰她的脸,被谢及音躲开。他的手停在半空,倏尔冷冷一笑。

    “谢及音,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说什么欲泄恨而不能,我看你分明就是放不下他……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是不是?”

    他简直怒不可遏,谢及音却并不看他,对岑墨道:“把他赶出去。”

    岑墨朝崔缙一抱拳,“驸马自己走,还是我请您走?”

    “你这样与谢及姒有何区别,你们姐妹都是骗子……”岑墨上手拉他,被崔缙一把甩开,“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他狠狠看了谢及音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直待崔缙的身影消失在主院影壁后,谢及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蹙眉看了一眼裴望初颈间的伤口,对他道:“随我进屋。”

    窸窸窣窣的铁链声跟在身后,谢及音叫识玉去找药粉和纱布,她背对着裴望初站在屏风边,一时没说话,似在缓和情绪。

    “殿下方才不该露面,驸马不会杀我,如今知道您——”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谢及音转身抽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40章 不忍

    识玉拿来药粉和纱布, 见裴望初跪在屏风外,心中暗道,都说裴七郎清高不折, 为何在殿下面前总这般没骨头。

    谢及音卧在屏风后的贵妃椅上假寐,听见动静,并没有起身帮他的意思。裴望初似是轻叹了一口气,从识玉手中接过东西。

    “多谢,我自己来就可以。”

    他跪在屏风边, 身边连能搁东西的小几都没有, 识玉让他去外间八仙桌,裴望初垂目笑了笑, “殿下未允, 我怎能擅自起来。”

    屏风内金铃轻响,识玉绕进去,走到谢及音身后。谢及音搁下金铃,朝妆台的方向一指, 对识玉道:“把我的铜镜拿给他用。”

    “是。”识玉一头雾水地应下, 心中疑惑,这到底是生气未生气, 关心不关心?

    她将铜镜捧出去, 又移来一张小案,拧了张干净的帕子。见裴望初能自己上药, 便不再管他,阖上门出去了。

    镜中映出面如冠玉,左脸上隐有红痕。裴望初仰起头, 将颈间的伤口处理干净,又整了整衣冠。他听见屏风后的呼吸声逐渐平稳, 想谢及音大概是睡着了,于是悄悄起身,将小案归位,捧着铜镜放回她的妆台上。

    美人榻与妆台隔着一道珠帘,裴望初望过去,只见她枕臂而眠的背影。

    她的掌心好像有一点泛红,裴望初摸了摸自己挨打的侧脸,悄声走过去,见她似无知觉,手指轻轻落在她掌心里,指腹在她泛红虎口内侧轻轻摩挲。

    谢及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忍到平心静气不容易,她声音里依旧有几分余韵的冷,“不是爱跪么,本宫没叫你起来。”

    裴望初收回手,轻声道:“是我自作主张,被您知觉了。”

    谢及音默然片刻,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裴望初从她身后绕过去,跪坐在贵妃榻前,已经做好了再挨一耳光的准备,孰料谢及音却勾着他的衣领上前,主动与他亲吻。

    她攀着他的肩膀从榻上起身,腰臀被他托在掌心里,整个人倾身覆在他怀中,自他额头至眉眼,至薄凉的嘴唇,寸寸亲吻舔舐,仿佛充满爱怜。

    裴望初心中绮念乱生,拢在她腰间的另一只手缓缓收紧。

    “我想了许久,七郎说得对,”谢及音叹息里夹着喘息,抚着他的脸低声道,“我这般意气用事,护不住你,也保不住自己,今日得罪驸马事小,来日得罪父皇,怕不能收场,是不是?”

    裴望初在她唇上亲了亲,声音里带了几分喑哑,“万事以己为先,你能这么想很好。”

    他倒还顺杆爬了上来。

    谢及音笑了笑,“是啊。”

    他有反客为主之意,谢及音仰面感受着他落在颈间的亲吻,突然说道:“明天,你与郑君容都搬到得月院去。”

    裴望初动作一滞,与她目光相对,似有不解,又似有几分了然。

    他就说,能将她气到动手打人,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蒙混过去。

    “你因我而受驸马刁难,若要我袖手旁观,纵你有本事次次化险为夷,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这份心,”谢及音抚着他的眉眼,轻声解释道,“倒不如你到得月院去,那里离主院最远,驸马不会再为难你,即使会,我瞧不见,便不会拦着,你尽可大显身手。”

    裴望初听完,眉梢微挑,“殿下认真的?”

    谢及音单指抵住他欲吻上来的嘴唇,态度坚定,“自然,为了你,也为了本宫。”

    谢及音派了几个府卫帮忙,当天夜里就把东厢房腾空,连床褥枕席都卷去了得月院。

    院子在公主府的东北角上,因无人居住而显得凄清冷寂,裴望初披着外衣,掌着一盏灯,坐在窗边自弈。郑君容前来旁敲侧击,问他如何得罪了嘉宁公主,裴望初不答,反将盛放黑棋的棋篓推至他面前。

    “你先与我交代清楚,如何伙同宗陵天师算计殿下的。”

    宗陵天师不是郑君容的授业师父,郑君容自然与师兄更亲,三两句便将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

    “天师应该早就盯上你与殿下了,对公主府的事知道得很清楚。他先找上了我,让我去求殿下,以此为救你的条件。天师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救师兄倒是次要,主要是想见一见嘉宁殿下。”

    裴望初问:“这是他说的,还是你猜的?”

    郑君容有几分不好意思,“是我猜的。”

    “若是你猜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连成倾轧之势,裴望初若有所思道,“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裴望初搬到得月院后,一连几日,谢及音都不曾召见他,且又将柳梅居那群郎倌们请了出来,在主院中弹琴奏乐,起舞玩闹,好不快活。

    裴望初进门时险些被人撞个满怀,仍是上次挨了崔缙窝心脚的那个郎倌,姓柳,生得眉目动人,很有几分温柔多情的意味。

    柳郎倌扯下蒙在眼前的红绸,看见裴望初的脸,当即一愣,心道公主府里竟有生得比自己还好的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他双脚间的铁链上,随即一嗤。

    想必是得罪了公主,为主子所厌弃的奴才,是前来求情讨饶的。

    柳郎倌顿时化妒为恨,挡住裴望初的去路,问他道:“你是何人,无端闯入公主的院子,可有召见?”

    裴望初看了他一眼,好脾气道:“得月院,姓裴。”

    “得月……倒是能痴心妄想,”柳郎倌轻嗤,“可惜殿下说了,谁也不准进屋去打扰。”

    上房的门开着,窗户也支起来,然而这些郎倌却只能在院中热闹,谁也没真正入嘉宁公主的眼。

    裴望初绕过柳郎倌往前走,说道:“不错,那你们继续表现。”

    柳郎倌要上手拽他,裴望初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却令人后背一凉。

    “我要去见殿下,别把你身上的味道沾给我,”裴望初挡开他的手,轻声道,“免得弄脏殿下的屋子。”

    他穿过满院目瞪口呆的郎倌,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窸窸窣窣的铁链摩擦声迈入了上房。

    谢及音靠在茶榻里品茶读书,长发松松绾成单侧垂髻,用一支檀木簪束着,如一袭华锦垛在颈间。她左手持书,右手持盏,眉目被茶气熏湿,颇有温婉安适之意。

    她抬眼看见裴望初,旋即又垂下眼,掌中翻过一页书。

    裴望初上前接过识玉手中的陶壶,拿开盖子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水?”

    识玉道:“是去年蠲的梅枝雪水。”

    裴望初说道:“梅枝雪水自有冷香,茉莉会掩其清,君绿会伤其甘,当以明前白茶为佳。”

    识玉很信服他的见识,见谢及音未出言反对,从善如流道:“我这就给殿下换成白茶。”

    裴望初先她一步取过茶匙,对识玉道:“不必劳烦,我来吧。”

    识玉看向谢及音,谢及音的目光仍停在书页上,只点点头,于是识玉便将一众茶器都交予裴望初,敛身退了出去。

    窗外丝竹乱耳,室内唯闻茶香袅袅,裴望初并不打搅她,只沏好了茶,晾至温度适宜,搁在谢及音掌中。谢及音抿了一口,又递回给他,“赏你了。”

    裴望初借着她的梅花盏品了品,“殿下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味道是不错,”谢及音翻了一页书,“但识玉没有这等手艺,若知不可乎骤得,那么从第一口就不能贪求,裴七郎最明白这个道理了,是不是?”

    “可是好茶待佳人,佳人不取,岂不可惜,”他若有所思地朝窗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垂目道,“粗叶茶梗,倒是长有,未免唐突佳人。”

    谢及音道:“都是俗世的色相,一待勘破,哪有什么佳人。”

    手中的书冷不防被抽走,谢及音抬眼瞪他,却见他合上扉页一笑,“《摄大乘论》也看得如此入迷,殿下是想修身养性,还是遁入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