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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五章 永和宫宫女

    皇帝突然要去瀛台,且只带德妃一人。要不是德妃才没了儿子,谁也不能轻易答应这件事。底下几个也就罢了,上头皇贵妃、宜妃几人最尴尬。若说皇贵妃体弱多病不宜走动,宜妃早就出了月子神清气爽,顶多是十一阿哥还是个奶娃娃她走不开。可皇帝若有心带她去,孩子留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妥?说到底皇帝只想带德妃走,和旁人半点不相干。

    可宫里的人都以为皇帝和德妃娘娘是去瀛台逍遥快活,却不知两人才到那里就闹翻了,之后足足冷战了两天。环春她们都不晓得主子哪儿得罪了皇帝,白天她也不说话,吓得她们都不敢多嘴问。就是可惜难得出来一回,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日玄烨与大臣们在涵元殿议事,散了后正换衣裳,李公公进来尴尬地笑道:“万岁爷,太皇太后传来口谕。”

    “说什么?”玄烨虽问,其实心里已经明白。果然李公公转述皇祖母的意思,是问皇帝做什么和德妃闹僵了。若是不想哄她高兴,就把人送回去,别让她在这里受委屈。

    玄烨气道:“她就是仗着皇祖母宠她。”

    这是气话,不能当真。两人不愉快的事,其实很严肃,绝非闺房嬉闹的小事,还是怪那日觉禅贵人突然提醒德妃往后要诸事小心,让她忙了整个六月淡下了的事又梗在心里。玄烨去盛京前那晚她就问过他为什么,那天到了瀛台,玄烨问她为什么反而比在宫里时更闷闷不乐,岚琪一时冲动,又问了。

    她问玄烨到底是谁杀了胤祚,问玄烨为什么不查,为什么对外宣布是急病而亡,难道她的儿子就要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但其实她心里明白这些事不能问,所以问出来了,反而更痛苦。

    玄烨并不生气岚琪有这样的疑惑,可他再三解释说眼下还不能说。不告诉她是不想她生活在不安之中,有时候有些事不知道,糊涂一些比什么都看得明白要好。

    一个痛苦,一个无奈,这下就闹僵了。岚琪当晚就要求回宫,玄烨当然不答应。之后便是冷战至今,好不容易就单独两人出来散心,反而连个面都不见了。

    “万岁爷,来的人顺道带了苏麻喇嬷嬷酿的酒,嬷嬷说湃在井水里凉凉的最好喝。奴才已经着人去准备了,您看今晚,不如请娘娘过来用膳。”李公公笑眯眯地说着,一切都为皇帝安置好了。

    玄烨心里巴不得两人赶紧好起来,他后悔没能多点耐心。现下最可怜的人莫过于岚琪,她能振作起来能缓过精神,已经很不容易,自己的胸怀何至于如此狭小,便应了一声:“去请。”

    消息传过来,岚琪本不愿去,环春几人压根儿没理她,赶紧让人复命说娘娘准备好了就去涵元殿。岚琪一脸的不高兴,被伺候穿戴衣裳时,还发脾气说:“到底谁是主子,你们就这样欺负我?”

    可哪怕被骂,环春也不怕,麻利地给她穿戴整齐,眼瞧着天上乌云滚滚要落雨的样子,紧赶慢赶地送来涵元殿。

    瀛台的御膳比不得宫里那样隆重,而玄烨一向讨厌铺张。今晚李公公安排了小膳桌,摆了七八样德妃娘娘喜欢的菜色,又有苏麻喇嬷嬷酿的酒。岚琪才到不久,外头就一道惊雷,震得她浑身一颤,玄烨正好从里头出来瞧见,问她:“吓着了?”

    但不等岚琪回答,外头狂风大作,雨滴子噼噼啪啪落下来,门前竹帘子也被吹得在门框上不停地拍打。玄烨见岚琪一脸冷漠,顿时有些火气,冲外头的人说:“怎么回事,这么吵还怎么吃饭?”

    岚琪又被他吓了一跳,可看皇帝明明是生自己的气,却冲别人发火,心里头不免愧疚。人家那样心疼她,她一而再地不领情,怎么也说不过去。

    想了想便往门前走,玄烨皱眉,以为她要离开。但她只是唤人来,把竹帘子收起来,说冷风吹进来也凉快。至于外头雨声大,早有太监宫女匆匆忙忙绕着涵元殿外的路铺上了毯子。岚琪回身见玄烨已坐定在桌边,便去一旁洗了手过来斟酒,轻声说:“皇上一句嫌吵,宫女太监都冒雨在外头路上铺毯子,皇上下回别发脾气了。”

    玄烨反而不说话,将她斟的酒一饮而尽,清凉酸甜的酒入喉,就跟喝果汁一样。而身边的人已经服软说:“皇上不要再生气,臣妾再也不会问您那些事。一直以来您能说的事从来都不瞒着臣妾,是臣妾不好。”

    “你这声不好,说得心里多委屈?”玄烨拉她坐下,“朕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难过。往后遇见了什么人,心里梗着这件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那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朕希望你相信,朕不会让咱们的儿子白白地死,他们会有报应,老天都看着,朕更是盯着的。”

    “是。”岚琪点点头。

    “你还是不甘心。”玄烨看得出来她口是心非,不过是想哄自己高兴。

    岚琪不隐瞒,坦白地说:“不晓得几时才能放下,臣妾自己也很痛苦。每天都想要振作,可每天静下来就会想到胤祚。来了瀛台,想想四年前他来时还那么小,所有的事都还记得那么清楚,可是孩子却没了……”

    “会好起来的。”玄烨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安抚已然哽咽的她,“朕决不会让你再经历这样的痛苦,我们的孩子,谁也不能伤害。”

    岚琪点头,泪容中努力露出欣慰的笑容。玄烨擦去她眼角的晶莹泪珠,捧了柔软的脸颊,憧憬着说:“朕不着急,可是朕每天都想看到你舒心的笑容。岚琪,不要让朕等太久。”

    岚琪给他斟酒,也给自己斟酒,双手举杯应道:“臣妾记下了。”

    轻轻碰杯,两人一饮而尽。苏麻喇嬷嬷送来的酒实在甘美,炎热的天气里喝下去,直叫人浑身舒畅,又因口感甜美,总让人忘记这是在喝酒。两人对酌,说说心里话,安安逸逸的气氛下,不大贪杯的玄烨竟喝了不少。岚琪酒量原就不好,近来更不曾碰过酒水,加之这酒后劲十足,不知不觉都醉了。

    电闪雷鸣的夜晚,暴雨如注久久不歇。涵元殿寝殿之内亦是道不尽的云雨翻腾。突如其来的悲剧,让他们无心床笫之事,皇帝在宫内也好久不入后宫。但今晚岚琪醉后又想起孩子,又哭又笑很是可怜,同样酒醉的玄烨一面安抚她,一面就动了情。谁也不晓得是谁先滑入了旖旎,一夜缠绵难分难舍,翌日醒来时,两人都是脑中一片空白。

    但身体的相合,云雨间的宣泄,的确舒缓了些许心中的抑郁。第二天环春夸主子气色好些了,岚琪含笑嗔她:“不正经。”

    因皇帝来瀛台仍旧终日要办朝务,岚琪不宜在涵元殿久留,回自己的住处歇息半天。见天气凉爽,她便想出去走走,不愿太招摇,只带了环春一人。

    上回来瀛台,是皇帝平定三藩时在此稿赏三军。一晃四年,走过各处殿阁亭台,儿子的离去,难免让岚琪生出物是人非的伤感。而彼时她还是德嫔娘娘,如今早已在妃位。那时候太皇太后、太后和皇贵妃诸人也在,眼下只有她一个人。若真是被皇帝宠爱独自带出来玩该多好,可固然是玄烨宠爱,更多的是想安抚她的丧子之痛。

    “昨晚的事,喝了酒之后我都不大记得了,但是喝酒前皇上说的话我还记得。”岚琪和环春相依着慢慢散步,说起昨晚玄烨的话。她道,“皇上说那些人会有报应,提起‘报应’两个字,他眼里闪过一些奇怪的神情,好像笃定那些报应一定会发生。他那样自信,难道是已经发生什么了?”

    环春怯然道:“您晓得的,宫里为了这件事什么话都传。也有不少人议论是谁下的毒手,说什么人的都有,其中还有说是……”她停下,四处看了几眼,声音压得更低说,“还有人说是明相大人要害太子,却害了咱们六阿哥。这次时疫纳兰公子没逃过一劫,就是报应。绿珠她们也知道这些传闻,可是怕您伤心难过,永和宫里是绝对不允许议论的。”

    岚琪听得怔怔的,呢喃着:“竟有这样的传说?”

    环春点头道:“奴婢们不说,您自然听不见。可是娘娘也别太当真,这事儿您就交给皇上吧,往后咱们永和宫里更加小心些就好。现在承乾宫里,四阿哥用的吃的全都一道道检查,都快赶上毓庆宫的规格了。”

    岚琪却是心头一慌,堵了环春的嘴说:“别牵扯毓庆宫,那是比不得的,往后说话一定要小心。”

    环春又道:“您精神不振那些天,奴婢们都去宫里打听了,据说那天太子也差点吃了点心。要不是六阿哥倒下了,太子就往嘴里送了,悬得很。”

    这些事岚琪都不知道,儿子死后她就痴痴呆呆了,哪里有心情去查什么。好在有环春为她留心,但平日她不问,她们也不敢提。

    主仆俩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到了陌生的地方,环春正说不如折回去,突然听见不远处一个小院子里传出斥骂声。不知什么东西被掀翻在地上,一声声重响,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去,给我拿鞭子来。”

    “主子。”环春一心想让自家主子能疏散心里的抑郁,平时不愿这种麻烦事招惹上她。现在上赶着就找些乱七八糟的事让她分心,哪怕骂人发泄一下也好,便怂恿着岚琪过来看。

    岚琪半推半就地来,立在院门前瞧见里头堆了很多昨晚铺在涵元殿外接雨的毯子,整个院子湿漉漉的。一个宫女跌在地上狼狈不堪,岚琪觉得似曾相识,轻轻叫了声:“杏儿?”

    “娘娘您认识她?”环春很讶异。而她家主子已经走进去了,气势十足地冲里面的人问:“怎么回事?”

    而瀛台这边,见过皇帝和德妃真容的人并不多,一个个都愣在那儿。环春生怕自家主子吃亏,赶紧跟来呵斥她们:“见了德妃娘娘,还不行礼?”

    众人委实吓了一跳,怎会想到德妃会跑来这种地方,这里是负责浆洗瀛台里一切地毯帘子垫子等粗重东西的所在,上头主子的衣裳,还轮不到他们来碰。听说来者是德妃娘娘,一个个都伏在地上磕头行礼。

    岚琪径直走到那个最狼狈的宫女面前,她被兜头浇了几桶水,浑身都湿漉漉的。那水似乎还不干净,稍稍走近些,便有难闻刺鼻的气息。

    “你是杏儿吧?”岚琪问道,“是不是从前在涵元殿后头打扫的那个宫女?”

    地上的宫女难以置信地看着德妃,眼泪汪汪几乎就要哭出来,可立即往后爬开,怕自己身上太脏弄脏了德妃的衣衫。

    “听你们说要拿鞭子,是要打她吗?”岚琪转身问,“她做错了什么事,竟要拿鞭子打?你们觉得她这个模样能挨得住几下,出了人命,你们哪一个来担当?”

    地上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道:“早晨送来的毯子她还没洗好,等着晒干了要用。这几天多雨,指不定今晚还要下雨,备着涵元殿外头用的。”

    岚琪想起昨晚皇帝发脾气嫌雨声太吵,那些人慌慌张张在外头铺毯子接雨水,当时就觉得太折腾人了。这下好了,还生出这样的事。再看这几个女人没一个是正经干活的模样,这么多厚重的地毯,全要杏儿一个人来洗,洗到明天也洗不完。

    “这丫头偷懒不干活,奴婢们训斥几句,她还把脏水泼在奴婢身上,娘娘您看啊。”那女人直起身子,果然身上也湿透了。

    “既然是个没规矩的丫头,我领她回去好好教规矩。你们这么多人一定赶得及把这些毯子洗干净,等我把这丫头领回去教训好了,再看看要不要送回来。”岚琪不对她们发火,不管她骂什么,顶多换来她们在背后恶语相向。若几句话就能镇得住,她们光摸摸自己的良心就足够了。

    “快起来吧,娘娘要带你回去教规矩。你这丫头怎么能对管事宫女出手,活该挨罚。”环春附和着自家主子,就喊杏儿走。杏儿吃力地爬起来,显然是累坏了,站直身体后腿肚子直打哆嗦,环春故意骂她,“这是没吃饱饭?往后记得吃饱了饭才能干活,快走吧。”

    岚琪回眸看了她一眼,背过那些凶恶的婆子冲她微微一笑。杏儿的泪珠子滴滴答答就落下,但倔强地抬手抹掉,挺直了脊梁跟着德妃娘娘走出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岚琪回到住处,就让下头的人帮杏儿收拾干净,又把李公公请来说了这事儿。岚琪客气地说:“正好永和宫因为时疫送走了几个宫女,敬事房一直惦记给我添加人手。我和这丫头还算有缘分,公公替我和瀛台这边管事的说一声,这丫头我要了成不成?”

    李公公笑道:“娘娘真是折杀奴才,您要一个宫女还特地和奴才说,叫皇上知道,还以为奴才办事不尽心呢。”

    “皇上身边事无巨细都是公公在打点,我哪儿好给你添麻烦。”岚琪笑着让环春送李公公出去,自己回屋子换了衣裳。不多久绿珠进来说那个杏儿收拾好了,正等在外头。绿珠扶着她出去时说,“主子哪儿捡回来的可怜丫头,衣裳脱了瘦得皮包骨头。奴婢的衣服给她穿,跟大米袋子似的挂在那儿。”

    岚琪道:“四年前我们来瀛台,那晚跳进水里玩耍的两个丫头你还记得吗?她就是其中一个,后来我在涵元殿也遇见过她,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说是杏花开时来的瀛台,这边管事的就叫她杏儿,因为这个我才记住了。”

    绿珠也想起来了,而环春送了李公公回来,听见主子这样说,笑道:“四年不见,难为您还记得。奴婢虽不知道名字,总该认得脸,可看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还是主子记性好。”

    岚琪记得最后一次相见只有她俩,杏儿把捡到的绿宝石耳坠还给了当时的德嫔娘娘,岚琪还摘下耳朵上一对翡翠赏赐给了她。

    外头厅堂里,收拾干净的杏儿正跪在地上,脸上还有五指印没退去。岚琪让她起来说话,又见她站不稳,索性要她坐下,杏儿不敢坐,直接就哭了。

    “傻丫头别哭了,主子可跟李公公把你要来了,回头跟咱们一道回宫里,往后就在永和宫当差。”绿珠上来哄她,笑着说,“在永和宫啊,你只要把环春姐姐哄好了,没人敢欺负你。”

    “小蹄子,你又胡说。”环春笑骂,过来摸了摸杏儿的身体,可怜道,“一会儿领你吃饭去,好好养结实些,咱们娘娘见不得别人可怜。”

    岚琪记得杏儿原也算是个体面的宫女,虽然只在涵元殿后头打扫,还不至于如此,自然要问她怎么回事。

    杏儿说原先带她的大宫女两年前病死了,平日被那个大宫女压制的人,就来挤对她留下的这些小宫女,把她们重新分派到其他人的手下。杏儿被搜行李时,德妃娘娘当年赏赐她的那对翡翠被摸出来,不管她怎么解释都硬说是手脚不干净,毒打一顿后就扔去干浆洗的活。她本不怕吃苦,可那里的婆子个个都欺负她,每天挨打饿肚子,每天都不晓得明日还能不能活下去。

    小丫头越说越伤心,听得绿珠气愤不已,骂道:“宫里管事的还不见她们这样恶毒呢,可见瀛台这边主子们不大来,就个个都把自己当主子了。”

    岚琪让杏儿站到跟前,心疼地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往后在永和宫当差,环春她们都好,没人再欺负你。那对翡翠不要也罢,回头给你更好的。其实宫女太监被欺负的事哪儿都有,我也管不过来,既然和你有缘分,往后就跟着我吧。”

    杏儿眼泪汪汪地看着德妃娘娘,她每天听那些婆子唠叨,也知道德妃娘娘才没了六阿哥,想想都知道德妃该有多伤心难过,可她还是出手帮了自己。其实今天她都打算和那几个婆子拼个鱼死网破,横竖就是死,没想到老天没放弃她,德妃娘娘更没放弃她。

    “你这丫头,怎么越哭越伤心了?”环春见杏儿哭得泣不成声,担心她把自家主子的眼泪招出来,赶紧就让绿珠带下去。

    没多久涵元殿又来传膳,岚琪埋怨皇帝就不能自己吃饭,等到了跟前也照实说。玄烨气道:“皇祖母每天派人来问你好不好,就怕朕欺负你似的。现下哄着你吃几口饭你还唠叨半天,不如回宫去,省得皇祖母惦记。”

    两人好久没这样拌嘴了,昨夜的云雨温存把彼此间无形中拉开的距离又凑近了。岚琪也不愿皇帝天天看她悲戚戚的模样,温柔地一笑拉着人家坐下吃饭。玄烨见她这般,自然喜欢。来这里就是想她开心的,还摆什么帝王架势,关起门来不过是寻常小两口。

    之后说起岚琪要了个宫女的事,玄烨不在意,但答应她会让人整顿这里恶奴欺人的事。晚膳后还要见大臣,和岚琪不过是一起吃了顿饭。

    宫里人幻想皇帝和德妃在瀛台夜夜笙歌的景象从不曾有过,皇帝只是换了个地方处理朝政,而德妃更是来散心调养身体。可宫里的人不会信,一面嫉妒德妃如此隆宠,一面又弄不懂皇帝到底喜欢她什么。

    此刻翊坤宫里,沐浴后的宜妃看着镜子里自己还没苗条下来的腰肢,恨得骂桃红:“叫你别给我吃饭了,你怎么就不听呢?”

    桃红没顶嘴,只是催促:“惠妃娘娘还在外头等候。”

    等她们收拾好出来,惠妃笑问:“怎么这个时辰洗澡,不早不晚的。”

    宜妃颇有些骄傲,得意扬扬道:“刚才抱着十一阿哥,被那小家伙尿了一身,不得赶紧洗洗吗?这小家伙可比胤禟顽皮多了。”

    惠妃知道她这是在显摆自己有儿子,想想宜妃的确该得意,如今宫里就她一个人有三个孩子,且三个都是儿子,这福气,便是往上数,历朝历代也没几个帝王后妃能有。难怪宫里人都说,自从她妹子没了后,翊坤宫就时来运转了。

    可人心不足是这深宫里的常态,宜妃转眼又唉声叹气地说:“皇上几时回来?难道为了德妃不再入后宫了?咱们这些人,到底算什么?”

    惠妃对恩宠早就死心,根本不在乎这些,随便敷衍了几句。说起八月十五中秋节,太后有意要办得热闹些,好冲冲宫里哀愁的气息。偏偏荣妃因前段日子太辛苦病倒了,惠妃不愿一个人挑担子,便来拉拢宜妃:“你也该管管宫里的事,皇上回宫问起来,也有你的功劳。”

    宜妃面上答应,心里另有算计,商量罢了琐事,便打发桃红下去。关了门只留她们姐妹说话,宜妃悄声问:“六阿哥的事,姐姐知道什么吗?”

    惠妃微微蹙眉,故意摇头装糊涂,宜妃压低了声音说:“虽然对外说是急病而亡,可宫里的都明白怎么回事,宫外那些大臣也没有看不清的。我听见几句闲言碎语,说是明珠大人在背后耍手腕,没了太子,就能一心拱您的大阿哥上位。”

    “胡说八道!”惠妃失态地冲出这四个字,宜妃果然还是年轻时的毛病,说话口无遮拦,这样的话就当面对她讲了。惠妃自己怎么会没听见这些传闻,甚至一度怀疑过明珠,可当初明珠夫人传递进来的话,并没有提到过杀太子,更何况这么大的罪名,万一败露,只怕连她也不能活了,明珠何至于冒这么大的险?

    宜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心里头一阵冷笑,表面上则继续装糊涂说:“姐姐这些日子可要防着这些传言,保不定上头信了,来寻您和大阿哥的麻烦。”

    惠妃按捺住火气,觉得宜妃是故意要她难堪。宜妃膝下三子,的确不如从前那样需要依靠自己,而明摆着皇帝对宜妃好是为了平衡后宫。她如今学得聪明了,比温贵妃识时务,有则有,没有也不瞎闹,皇帝当然不讨厌她。

    “先不说皇上会不会寻我的麻烦,我清清白白没什么可怕的。可你该知道皇上既然对外宣布六阿哥是急病而亡,就容不得宫里人嚼舌根子,回头查到翊坤宫里说这些,误会了你怎么好?”惠妃客客气气,尽量把话题带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勉强说了会儿话,早早就散了。

    宜妃立在殿门前吹冷风,看着桃红送客回来,冷声道:“往后惠妃来,不必回回都见。这次的事出了,我可要防着她了。从前只晓得争恩宠,六阿哥这一死,我真是唇亡齿寒,往后谁都要防一防,更不能让惠妃把我当傻子看了。”

    桃红不解地问:“娘娘不是才要和惠妃娘娘一起操办这次中秋宴吗?”

    宜妃冷笑道:“过几天就说我病了,谁理她?”但这句话说出口,心里不免一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将来能不能生,太医说她气血养得很好,可能不能怀孕不光要看气血,生十一阿哥时损伤严重,若是好不了,一辈子就难了。

    运气和福气,从来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皇帝和德妃中秋前从瀛台归来,几日后中秋宴摆在宁寿宫,太皇太后都来凑热闹,可是这一晚德妃却迟迟不见身影。

    众人以为她见不得热闹的景象,独自在永和宫伤心。连太皇太后都担心是不是不该办中秋宴让宫里热闹些,便派苏麻喇嬷嬷去永和宫瞧瞧,半个时辰后,却见嬷嬷满面喜气地回来了。

    永和宫内,岚琪一人静静地坐在床上,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肚子。新生命的惊喜勾起她对胤祚的思念,更希望是胤祚重新来找她做额娘。此刻耳听得脚步声匆匆,抬头便见皇帝跑进来,三十多岁的人了,又露出初为人父般的兴奋和喜悦,直叫人看着心暖。

    “是那天?”玄烨走近岚琪,竟不知该搭她的肩膀,还是拉她的手。手忙脚乱间反被岚琪拉着坐下来,又笑着问,“就是那天吗?”

    岚琪赧然点头,的确是她和玄烨都醉了的那晚。他们在瀛台小住一个月,几乎没有什么云雨之事。一个忙得用膳的时辰也要挤出来,另一个平心静气地养身体。何况心里的悲伤一直不曾真正淡去,若非那晚都醉了,就算玄烨想要,岚琪也不见得有心情。

    “太医说好不好?你之前那样伤身,会不会太吃力了?”玄烨紧张兮兮地看着岚琪,嘴里唠叨个不停,甚至说

    ,“朕知道现在孩子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可是之前那个女儿朕心有余悸。如果太医说你身体不适合有孩子,咱们不要了。”

    岚琪看他紧张得直皱眉头,哪儿像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宫里其他女人一辈子也求不得半句嘘寒问暖,可玄烨对她,从不吝啬任何感情的付出。欢喜时两人能闹得像孩子,生气时皇帝对她发脾气也从来不顾忌,悲伤痛苦时能互相扶持。十年了,即便岚琪沉浸在玄烨的爱意里,也明白对于深宫女人而言,十年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真的只把自己当作了妻子当作了女人,才能这样长久深情?

    “怎么发呆了,是不是真的不舒服?”玄烨问,说话间倒是帝王气息渐渐显露,霸气地命令岚琪,“若是身体不好,朕不会要这个孩子,岚琪你不能任性。”

    “臣妾什么都好,其实好不好现在也看不出来,至少这一个月在瀛台,臣妾没什么不舒服的。”岚琪软软地笑着,伏进他怀里说,“一定是老天可怜臣妾,又赐来这个孩子。上苍如此厚待,臣妾怎能不好好养育他。不仅仅是为皇上、为皇家生儿育女,这是臣妾的孩子啊。”

    玄烨略浮躁的心宁静下来,轻轻抚过她的背脊,瘦削的身体依旧让他心疼。岚琪如此坚决,他也多了几分信心,轻声道:“那就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朕会好好宠爱他,好好宠爱我们的孩子。”

    “就是这一年,臣妾又不能照顾您了。”岚琪微微笑着,却又道,“可是慈宁宫臣妾还想去,只要身体还不笨拙,臣妾想多陪陪太皇太后。”

    玄烨颔首答应:“什么都依你。”

    说话时外头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便见胖乎乎的小粉团摇摇晃晃跑进来。玄烨见她一头要撞进母亲怀里,伸手把女儿拦住抱在膝上。温宪咯咯笑着喊阿玛额娘,缠着岚琪说:“额娘去吃饭饭,皇阿玛一起去。”

    后头公主的乳母跟来,笑着说:“太后说怎么皇上来了也不回席上去,太不给她面子了。看来只有公主能请得动阿玛额娘,让公主来请皇上和娘娘回宁寿宫享宴。”

    温宪虽养在宁寿宫,对岚琪却是认准了额娘的,每每见了都会撒娇,很是讨人喜欢。岚琪因对女儿不能时常照顾而诸多愧疚,所以反过来被女儿疼爱,更觉得对不起她,心里头对她的溺爱无形间更胜过从前对胤祚,又想女儿家不必太顾忌什么,很多事都和太后一样,对孩子十分纵容。好在女儿家家的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何况她还那么小。

    “额娘吃饭饭。”温宪有些不耐烦了,拉着额娘的手不断地说,玄烨安抚她,“额娘要休息,阿玛带你去。”

    温宪却瘪着嘴要哭,呜呜咽咽地说:“我要额娘。”

    岚琪实在不敢伸手抱她,如今头两个月是最要紧的时候,只能忍耐下,对玄烨说:“臣妾就不去了,去了难免尴尬,见了姐妹们说什么好呢?她们就算道一声恭喜,心里还要掂量到底能不能说,会不会反而让臣妾伤心。没的让大家为难,皇上带女儿回宁寿宫吧。”

    玄烨知道这些道理,叮嘱她好好休息,抱了女儿走。温宪倒是闹了大半天,回到宁寿宫还在太后怀里哭闹为什么额娘不来,大人不会计较小孩子耍脾气,都盯着皇帝问德妃的事。玄烨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直看得底下人眼睛都绿了。

    这边皇帝正与太皇太后欢喜地说话,下头妃嫔们个个脸上都不一样。偏偏今天佟嫔挨着平贵人坐,她本就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平贵人还缠着她说:“佟姐姐怎么就没动静呢,按说皇上对佟姐姐可不薄啊。德妃娘娘真是厉害,都这样了还能生。是不是觉得身边没儿子不牢靠,上赶着要再生个儿子。”

    佟嫔见她这话说得难听,自己本该斥责她小小一个贵人口无遮拦,可天生少了这股子气性,只有忍耐她酸溜溜的话。说着说着平贵人似乎看到随荣妃坐着的万琉哈氏,嘴里恨骂:“若非那天被她占了便宜,哪有她这会儿的风光。”

    万常在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荣妃把她当宝贝似的养在景阳宫里。万常在从前喜欢和同届进宫的姐妹们往来,如今被荣妃看管着也不让多见面,说是万事以胎儿为重,想荣妃这么些年在宫里,有些事自然比谁都看得明白。

    小心驶得万年船,便是此刻坐在佟嫔身边的平贵人,对万琉哈氏的肚子就虎视眈眈。谁晓得她哪天突然恶从心生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孕妇要是落单叫她欺负了,毫无还手之力。

    隔天,太后下旨说德妃头几个月要安胎,不许妃嫔去永和宫打扰,免了送往迎来的事,岚琪也落得清静。下午哄着因为哭闹不休而被送来的温宪睡觉,岚琪看着闺女又想起胤祚,不免偷偷地掉眼泪。

    环春进来瞧见,哄着道:“主子又伤心了,您瞧瞧谁来了?”

    岚琪擦去眼泪,正嘀咕不是不见客吗?却见她母亲从门前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她才十三岁的妹妹岚瑛。

    岚琪一见母亲就掉了眼泪,乌雅夫人也是泪眼婆娑,被环春搀扶起来后到了女儿面前。母女俩更是抱头大哭,环春赶紧让乳母把熟睡的小公主抱走。

    六阿哥没了后,皇帝就想让岚琪的家人进宫,到如今能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更是赶不及要她们来。一早就让李公公去传旨,乌雅夫人带着小女儿下午就来了。

    岚琪在母亲怀里哭了一场,乌雅夫人渐渐平静,劝她不要太伤心,小心保护腹中的孩子。岚琪则放下所有包袱,毫不顾忌地伏在母亲怀里,那样哭哭啼啼小半天才好。即便如今又有了孩子,胤祚的死对她的伤害依旧很深,只因日子要过下去,才不得不让自己坚强振作。

    “娘娘要保重身体,心情开朗些,腹中的胎儿才好。”乌雅夫人温柔地哄着岚琪,“妾身在怀娘娘和您妹妹的时候,您阿玛他每天都逗妾身高兴,才生出您和妹妹这样水灵的闺女啊。”

    岚琪听了微微一笑,虽然不愿额娘对自己用敬语,但既然这样她自在,也就不强求了。招手让妹妹坐到身边,她们姐妹长得并不像,似乎一个像阿玛一个像额娘。岚琪觉得妹妹比自己更好看,这丫头平时活泼开朗大大咧咧的,倒是今天看到姐姐那么伤心,话都不敢说了。

    姐妹俩虽然亲厚,可长久不相见,难免有些陌生。不久后温宪醒了,岚瑛陪着公主玩耍,听她小姨小姨地喊着,也渐渐活泼起来。

    外头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传进来,岚琪靠在窗前看,感慨道:“永和宫里好久没听见笑声了。”

    那边环春奉茶来,乌雅夫人谢过,接着女儿的话说:“笑声总会有的,娘娘要看开些。”

    岚琪点头,也不愿母亲太担忧,说起妹妹,笑道:“瑛儿不必入宫了是吗?”

    夫人称是:“托娘娘的福,得了皇上的恩旨,瑛儿不必入宫了。过几年也该嫁人了,可您阿玛说,如今女婿难选,生怕给您添麻烦。上门提亲的人已经不少,可是都不大合适。”

    “瑛儿还小,让阿玛慢慢挑选。毕竟大女婿是皇帝,小女婿马虎不得。”平静下来,岚琪还能说句玩笑,回眸又看外头和温宪玩得很开心的妹妹,欣慰地笑着,“不管门楣高低,只要瑛儿嫁得幸福就好。”

    当年进宫时,妹妹还是襁褓里的奶娃娃,那会儿就想十年后自己年满离宫,妹妹却又要入宫,乌雅家的女孩子总逃不过这个命。没想到自己能有今天,妹妹因自己的荫庇,可以不用再做宫女,也算是她为家里做的最大的贡献。

    “她阿玛的意思,是想找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哪怕家里光景不好也不要紧,就是不想亲家家里沾亲带故的,给娘娘添麻烦。”乌雅夫人温柔地说着,“娘娘在宫里不容易,咱们一家子托您的福如今日子越发好过,更要惜福才是。”

    岚琪又靠在额娘身上撒娇似的说:“额娘别总说这样的话,怪生分的。这会儿我只是您的闺女,什么娘娘不娘娘的。”

    乌雅夫人却道:“那年您在宫里挨打的事,至今梗在妾身心里,伴君如伴虎,越是看您风风光光,我这心里就越不安。您阿玛说妾身没出息,他哪儿知道,这是做娘的心。”

    岚琪安抚母亲:“额娘,我没事的,皇上对我很好。”

    乌雅夫人皱了皱眉眉头,欲言又止。母女俩静了会儿,岚琪问额娘是不是有话想说,乌雅夫人点了点头,瞧瞧四下没什么人,对女儿轻声说:“听您阿玛说,六阿哥的事恐怕是误伤,可有一就有二,下回不晓得又冲着哪位阿哥去,娘娘可一定要小心。”

    岚琪的神情倏然黯淡,沉重地应道:“女儿知道。”

    乌雅夫人又道:“这些话,您阿玛本不许说,可妾身实在担心娘娘。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这次又大病一场,若有一日西归瑶池,娘娘往后在宫里,可就失去了依靠,即便皇上疼爱您,也怕别人暗中……”

    岚琪伸手捂住了额娘的嘴。母亲虽不是宫里人,可家族里也好,父亲同僚朋友之间也罢,妇人们往来,家长里短说宫里的闲话,宫闱斗争不过那些事,她们怎能不懂。岚琪这十年的路走来,虽然家世清白,门楣低微,可慈宁宫是她最强大的靠山。因为太皇太后的偏爱,才让她得以顺风顺水,这一点她比谁都明白。

    “额娘不要多虑,我进宫时不过是个宫女,大不了打回原形,就是输,我也输得起。”岚琪淡定地看着母亲,微微一笑,“四阿哥在皇贵妃膝下,温宪有太后庇佑,便是我腹中这孩子,若是我将来真的不济,也不怕没有人照顾他。要说担心,唯一担心就是牵连阿玛额娘,不然的话,我没什么可怕的。”

    乌雅夫人赶紧呸了几声,搂着女儿说:“百无禁忌,娘娘怎么说这些?”

    岚琪笑道:“还不是额娘提起来的?额娘不要担心,您闺女不傻。太皇太后就怕我将来没了依靠,把什么都教给我了。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只要我永远站在皇上这一边,就差不到哪儿去。只不过……”

    话说一半,她垂下眼帘,露出无奈的神情继续道,“只不过并非所有的事,我都能和皇上一条心,难免要违背自己的心愿。可是宫里就这样,就是皇上他自己,也不能事事随心。他都如此,我还强求什么呢?”

    乌雅夫人知道女儿必然会有委屈,何况这些年宫里也没少有新人来。再往后十年,皇帝年富力盛,女儿却要过了最美好的年华。到时候若有新人换旧人,便是她最大的委屈了。

    此时温宪跑进来,甜甜地喊着额娘,爬到母亲怀里。岚琪给她擦了擦满头的汗,小公主娇滴滴地说:“额娘,让小姨留在宫里陪我玩。”

    岚瑛跟进来,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乌雅夫人嗔怪她发髻都散了,环春便领二小姐去梳头。小公主又腻歪进姥姥的怀里,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话,乌雅夫人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