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希拉一路从二楼一直跑到了庭院，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尤恩并没有紧追上来，现在时值法潘伦的夏季，她停下来享受着拂面的夜风，虫鸣比往日来得要更响亮些，最为迷人春季花期虽然已经过了好一阵，但在花园里仍有含苞的夏季花朵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她在小径里来回转了好一阵，才听见了皮靴的声音从拱廊的大理石地板传来。 希拉将身子从灌木旁探里出去，看见尤恩慢慢走过来，她将手里捏得有些皱巴巴的文件向他递去。 “太慢啦，喏，还给你。” 尤恩接了过来，看着被弄皱的文件叹了口气，回去只有拿几本百科类的硬壳书重压一下了，他暗自想。 希拉也学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折下了耳旁一朵开得正盛的桃金娘，转身放在了尤恩手里的稿件上。 “我没有真的生气哦。”她解释道，“爸爸说只要我去公学，他就送我一只赫依泽蝙蝠作为成年礼。” 虽然背着光，但她的眸子在夜色中仍然亮晶晶的，就像透光的钻石一样，这是夜行生物的特征，她略微下垂的眼角俏皮且天真，尤恩含笑嗯了一声，将那朵桃金娘拿在了指尖。 “今年的蜜酒味道一定也很不错。” “是啊，快到季节了。” 尤恩举目望向周围的花丛，现在还是初夏，但离夏季花期也不过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月季、栀子、桃金娘等等都会在此间开放，厨房里也会随时准备着熬制蜜酱和酿酒都材料和工具，已经成为了整个捷勒西地区的节气活动，乡民们会在男爵举办的夏日庆典上享用得来不易的成果，“为了蜜和酒”——这已经成为了夏季捷勒西乡民的一句俚语。 “可惜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尝不到了。”希拉的语气有些落寞，她在小径上慢慢地向前走着，尤恩也跟随着她的步伐。 “伏海特离王都至多不过1天的路程，新酒酿好我可以为小姐送去，如果您想尝的话。” 希拉回头笑盈盈地看着尤恩，随即点了点头。 “好，那说好了，我给你写信你就要送过来。” 一瞬间，尤恩突然觉得有些恍神，眼前的希拉似乎又比他印象中的长大了些，虽然她仍是那个任性胡来的男爵小姐，但从另个角度而言似乎早已不是了，她眼角眉梢时时流露出的妩媚风姿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这不属于他所熟识的希拉，那些迷人的姿态就那样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她的脸上。 就在他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她已经变得像蜜酒一样醉人。 “嗯，一定。” “尤恩、尤恩，你对我真好。” 希拉像只欢快的黄鹂鸟一样，她转过身，像往常一样伸手抱住了尤恩的腰身扑进他怀里。 “谢谢你。”她低声说。 同样是男性的躯体，尤恩和父亲却不同，他的身体和妈妈一样总是暖暖的，每次希拉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也能听到“咚咚、咚咚”的声音，虽然不像妈妈那样柔软，但足以让她回忆起在薇拉怀里撒娇的日子。 何况，尤恩也像妈妈那样温柔呀！ 希拉嗅着他身上混着橡苔和岩兰草的清新香气，将脸贴得更紧了些，尤恩也没再动作，任由她拥着。 过了仅仅十来秒的时间，她放开了手。 “希望没打扰到你工作。” 莱维放下茶杯，对刚敲门进来的人说道。 “完全没有，大人。” 尤恩低头行礼后，在莱维的示意下反身关上了门。 血族一向不太喜欢光亮，所以在非必要的日子，塞特庄园也和其他血族领地一样并不会有多余的灯光，男爵卧室外间的办公区域除了室外照进的自然光线，室内也是一片漆黑，尤恩也只是凭借着微弱的光线保持自己尽量不要碰到桌角或是撞倒东西。 “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莱维看着尤恩只是站在离门口几尺的距离，他从座位半站起，右手对着写字桌前的椅子做了个请的姿势，尤恩再次低头行礼，然后迈步走到椅子前坐下。 “最近庄园的管理项目没什么问题吧。” “财报表和维修的明细已经整理好，明早就可以呈送给您。” 莱维背对着几扇大落地窗，尤恩看不太真切他的面容，只是那双眸子——那双和希拉相同的、属于暗夜的眼，此时正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你知道，”莱维将椅子向一边挪开，然后站了起来，“希拉就要去王都公学就读了。” “是的，大人。” “希拉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我很高兴这次你没有随着她的性子让她胡来。” “这是臣下应该做的。” 莱维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到大落地窗前，男爵的房间正对着庄园最好的景致，几乎可以饱览整个中心花园乃至一小部分树篱迷宫，但尤恩清楚，此时他并不像是有兴致在欣赏什么景色。 “或许是我一直太宠她了，让她一直没个轻重，但——”莱维的话音还未落，他整个人直接消失在了窗前。 “你应该知道。” 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尤恩倒抽口气，瞬间握紧了座椅扶手，然后迅速向声源侧过头，警惕着黑暗中袭来的压迫感。 这是来自猎食者的警告。 一个人类，无论在法潘伦以什么身份生活多少年，也永远不会忘记在血族面前绝对劣势的事实，如同现在，就算生命被攫取，甚至都没有机会看清对方的动作。 尤恩绷紧起全身的神经，等待着对方下一步行动。 但莱维似乎停滞在了暗影之中，尤恩完全无法判定他的方位，在短暂的僵持后，尤恩决定先行起身，一双指节纤细的苍白双手迅速打断了他的行动，死死地将他压在座位上。 “待在那儿！” “大人，请不要怀疑我的忠诚。”尤恩倏地放开扶着椅子的双手，冷静地说道。 此时莱维正站在他身后，见座上人没打算再有动作，他也放松了手部的力量，轻拍起他肩部压褶的衣物。 “不，我从不怀疑，”莱维轻声说，“对我、薇拉乃至整个塞特庄园，你的忠诚都值得嘉奖。” 随后，鞋跟在地板上突兀地响了三声。 “但对希拉——我希望你继续保有你的忠诚与友善，而不是别的。” 尤恩的眼神动了一下，那双带着寒意的手再度从脑后蔓爬进头皮，分明的十指固定住了他的头颅，视线也被迫直视起前方。 “不能是别的。”他重复。 座上人将头低了下去，蔚蓝的眸子看向别处又轻阖上，他回想起和希拉在花园里时，三楼办公间被掀动的窗帘。 “……是。” “很好。” 见尤恩恭顺回应，莱维彻底收回了手，慢慢从暗影中现身，重新沐浴在微弱的月光之下，他将脸侧向了尤恩的位置，温煦的笑容和略向下垂的眼尾让他看上去亲和无比，他仍是那个谦和有礼的莱维男爵，方才仿佛只是尤恩的一场错位噩梦。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你提过的事——你仍想成为血族，是吗？”莱维背着手，语气显得十分轻快。 “……呃？”尤恩显然没料想到莱维的话题，但很快就整理好了思路。 “我得再问一次原因。” “在法潘伦的人类没有一个不想成为血族……大人，我只不过也是其中之一。” “尤恩，要记得，”莱维打开了办公桌下的小抽屉，取出一根火柴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诚实对你我都有好处。” 烛光在室内形成了一圈小小的光团，恰好能映出两人的面容，没等尤恩说话，莱维先抬手打断了现场的微妙气氛。 “好了，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你可以有千万个理由，那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问你也是出于条约要求，但在此之前我只想确保——”他停顿了一阵。 “大人？” “你知道的，最近的转生血族已经闹了不少麻烦，拥吮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我只是想至少在这儿能万无一失。” 尤恩谨慎地吐了口气，莱维却饶富兴致地笑了起来，接着拿起桌上的茶杯润了润嘴唇。 “等到下个新月吧，最近的力量太弱了，况且你也得花时间准备准备。” 尤恩恍惚间点点头，感到一切都不太真实。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在一次次感受到身为人类的局限与无力后，那些令他恐惧的，突然有一天也成为了令他羡慕的。比起流浪时贩血的日子，当抱着受伤的希拉赶回庄园时，他终于开始厌恶起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那之后，他不止一次请求莱维对他施以初拥，但都被莱维以时机不成熟或是太年轻而拒绝。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意识到了自己以往的诸多冒失，耐心等待——这或许是他从莱维那儿学到的第一课。 但，为什么是现在？偏偏是…… 尤恩的脸上除了疲惫，看不出其他情绪。 “别露出这种表情，尤恩，不然你将如何应付往后的漫长岁月？”莱维再度走到了窗前，打开双臂支撑在了窗檐上，“那真是，相当长的时间啊……”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呢？ 无论如何，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